第一章(第2/8页)

他一手扶住车一手敲门,里面响起脚步声。

谁呀?传来金静的声音,金静是金寻的姐姐。

是我。

林尧吗?

是。

金寻的姐姐打开门,林尧看见在院中灯光的衬托下,金静那苗条的身材显得柔美面清晰。

金静说。金寻来过电话了,让你先等他一会儿,他下了班要去朝外医院看兰玉生,回来晚一些,林尧随着金静走过堆放着杂物的门道,经过塌倒的小东房拐向北屋。兰玉生是金寻的妻子,林尧知道,金静称呼弟媳从来都是直呼名姓,生硬得简直不含任何亲情成分在其中。他想这大约与金寻父亲的死有关,想到这儿他不由自主地朝西墙的歪脖桑树看了一眼,分明又看见那个身体颀长的男人在上面吊着,在风里摆来摆去。男人那本来就长的身体显得更长,双脚几乎可以够到地面,如果他不想死只需把脚尖轻轻往下一踮,就可以站起来,但是他没有,他义无反顾地去了,撇下金寻姐弟,去了,走得干净又彻底,没有留下一句话。

林尧快走了两步,使自己赶紧进到房内的灯光里。

屋内的摆设多是金寻自己制做的。这些年兴成套家具,兴真皮沙发,但金寻都没有,这可能与他窘迫的经济状况有关。兰玉生的反复住院,几乎耗光了金寻的所有积蓄。金寻打制的酒柜里放着浸泡着枸杞子的散白酒,酒液已经变得殷红,殷红的,旁边是绿瓶的二锅头,那将是今晚的牺牲品。嘎吱作响的木椅上打着白漆的编号,是公家的旧物折价处理给私人的,林尧觉得这样的椅子坐上去更踏实,更亲切,更能让人浮想联翩,他喜欢这样的椅子。床侧的木头书架上是清一色有关甲骨文的书籍和大量的复印文章及杂志,堆放之散乱,使人想到逃跑时的国民党档案部门,至少在不少电影里都是这么表现的。林尧每每设想,带着一身腌水萝卜味儿的金寻,神情庄严地翻动这些甲骨文资料时的情景,一定十分的有意思,十分的滑稽。

桌上摆了两副筷,两个杯,一个白泥的小火炉已旺旺地燃在桌前,那是随时用来热酒用的。林尧感谢金静的周到与细心,吃的默契在他们之中已约定俗成,谁也无须多说什么,每到周六的晚上他们都在这张简陋的桌上吃饭,他只有在这儿,才能得到相应放松,找回自己的原形,喝多了便唱,从《大海航行靠舵手》唱到《抬头望见北斗星》唱到《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一直唱得弹尽粮绝,再寻不出一首能让俩人共同张嘴的调子,逢到这时,金静便会走来说。收摊儿吧,时候不早了,林尧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而金寻早溜滑到椅子下面去了。

金静端来一壶茶,说里而泡了普陀佛茶,是她上月去普陀山带回来的。言罢又拿来林尧妻子由日本捎回的茶碗,说喝佛茶用日本碗才是正经。林尧不解,言日本国那黑漆漆的糙碗与街上卖枣甑糕的碗没甚区别,莫不是那佛茶也贱到街上大碗茶的程度?金静笑他寡闻,说林尧妻子陆小雨带回的敞口小底厚壁黑碗是当代日本幻绿釉茶盏,仿制宋代建州黑釉而制,建盏是茶盏上品,在中国已很罕见,日本人仿制此盏,当是精明之举。林尧就看那茶盏,翻来覆去也看不出超群之处,仅觉粗笨厚重,质地釉料与插队时农家的水缸无异。金静说,黑釉是茶。盏斗盏斗茶所需,古代既然有斗蛐蛐、斗鸡、斗花、斗草,自然也有斗茶的,茶汤为白色,注入碗中,黑白分明,便于看出水痕,区分茶质,盏壁厚实是为了保持水的温度。林尧噢了一声,为自己的不识货感到羞愧,再看那普陀佛茶,色泽翠绿,形似蝌蚪,披挂白茸,甚是可爱,便越发地觉得自己浅薄得很了。

林尧喝着茶等金寻,金寻正如他的名字,是个寻常又不寻常的人,说寻常,他与常人无异,腌咸萝卜的工人,老实本分,别人都下海捞钱之时,他也只知在特大号缸里倒腾腌萝卜,老实到近乎窝囊的程度。与别人一样娶妻生子,不幸的是妻子得了精神病,疑神疑鬼,家里待不住,先回城外娘家,又住朝外精神病院,时好时坏,占去他不少精神。儿子已上高中,随母亲住姥姥家,为的是中午回家能有人管饭。说金寻不寻常,是指他的身世,他是皇族后裔,曾祖父做过内务府广储司郎中,他曾祖是个很有思想的人物,后跟隨左宗棠西封天山,征伐逆旅,出谋划策,称得上是有胆有识之士。如此天潢贵胄,到了金寻这儿竟零落得一败涂地,不要说那深宅大院,玉盏金鞍,连那点贵胄的精神也荡然无存了。文革一洗,连精神带物质,一并进了爪哇国。他的父亲金嘉甫,屈辱受尽,厌烦人世纷争,靠着一根腰带使自己逃出是非之地,一了百了。试想想,说这破烂的院子里住着昔日皇族的后代,住着一个精于甲骨文的学者,怕是没人会信的。

金寻的妻于兰玉生是个长相、气质都很一般的女人,由于病,使她苍白虚弱,过早地衰老,以致看上去常让入误认为是金寻的母亲。兰玉生犯病的时候林尧看见过,她用被套把自己包裹起来只露出眼睛,一动不动地贴立在西墙根,一站就是一天,不吵也不闹。正因这样反而让人更为不安。有一天林尧问她。

你在干什么呢?

等着鬼魂西行。

要同路么?

是的。

林尧再问不出许多,兰玉生只是鬼魂西行,林尧记得《鬼魂西行》是一部外国影片,演过至少四十年了。

兰玉生恐怖地望着林尧身后的某处,林尧顺着她的目光延伸,最终落在桑树横出来的枝干上,枝干手臂一样地伸展着,其粗细高度,是西行绝好的起步之处,使人觉得,它的存在就是为了实现它这一任何树干无可替代的历史使命,而固执地平行于天地之间的。

为病妻所累,金寻除了闭门搞一搞甲骨文以外几乎与外界极少来往。未老先衰的他,才四十岁出头,翼间已现出白发,走路背也有些驼,不说年龄,人们会认为他已五旬有余。与金寻相比,林尧显得年轻,周身也充满活力,儒雅的派头也常引得小姑娘们投以倾慕的目光。特别是在动物园里,他穿着米黄色夹克衫(那实际是工作服)当众给淑娟投食的时候,淑娟完美的配合,无异于马戏团的精彩演出。直立接食的淑娟很懂得如何取悦观众,它转着圈向栏杆上的男人女人行注目礼,有时右爪搭在耳边,有时前爪上下摇动,做作揖状,粗而短的后腿笨拙地移动着,肥大臀部与粗壮腰肢的扭动,像成熟又多子的村妇,引来一阵阵笑声。有人向它投食物,间或有石块、口水、废弃的汽水瓶子。他为淑娟悲哀,设想如果他是淑娟,决不会为上面这些无情无义的人做出任何讨好举动,但淑娟不懂,它以为人们向它投掷东西都是喜欢它,因为那口水与浓痰对它实在是微不足道的。林尧常常给金寻和金静讲淑娟为了一个糠饼子在光滑的了内地上打滚儿的事,金寻听了说。你的工作比我有意思多了,我每天打交道的只有死眉瞪眼的萝卜和大头菜,日复一日,没有变化。金静说。熊好。至少它是真心地爱你,因为它还依赖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