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存档-1 警察蒋不凡(第2/7页)
一次他问我,说说,勘察现场最重要的是什么?我说,细心。他说:废话,勘察现场最重要的是破坏现场。他破坏的现场不计其数,在凶杀案的房间里四处乱走,还把地上的凶器随手捡起来查看,然后再随手一丢。斧子,一次他说,然后拿起扔在尸体身上的斧子递给我,说,说说。我接过来,差点掉在脚面上,我说:凶手是个壮汉,至少臂力过人。他说,把那些傻逼侦探小说忘了吧。这人心里有恨。
2008年盛夏,北京奥运会前夕,也是我跟他一年之后,城市边缘的一栋联体别墅里,发生了一起灭门案。受害人一家三口,两个大人,一个上小学一年级的男孩儿,在家中被割喉,死相很惨,家中藏的现金一分没留,连零钱都拿走了。那时候已经很少人愿意在家中放大量现金,除了像受害人那种,搞轻工业产品批发的生意人。他用受害者家中的筷子挑开喉咙看,然后把筷子留在伤口里,站起来说,一刀,可以可以。我在旁边皱眉,他说,怎么着?恶心?我说,不是,我觉得你有点不尊重受害人。他说:最尊重受害人的方式是把案子破了,你给我破破看看,你尊重。我说,两码事,你这是偷换概念,老把两件事混成一件事说。他说:能混成一码事,就是一码事。说说你的想法。我说,凶手是个老手,而且缺钱,或者说,好几年不干了,不知道为什么又干了。他说:凑合,不过还是棒槌。我让你看这几年的卷宗你看了没?我说,都看了。他说,是,都白看了。2002年大年三十儿凌晨五点二十左右,一个卖鞭炮的离异男人和十三岁的女儿在家里被割喉,现金全没了,那案子一直没破,一是手法确实高明,二是为了节日气氛,局里没敢大动干戈,结果错过了破案的最佳时机,三是那案子没让我负责,一个傻逼破了四个月,没破了,调走了,案子就扔那了。无头案很多,都是负责人没头脑,懂吗?我说,懂了,一个人干的?他说,杀人的方式有很多,割喉的我干了这么多年警察见到的很少。凶手一定是非常有自信才敢这么干,因为出血量太大,很容易弄自己身上,如果一刀没割好,受害人的惨叫可是惊天动地。两个案子死者都是一个以上,说明他杀第一个的时候,根本就没出什么动静,这活儿你能干了吗?我说,干不了。他说,你不但要尊重受害人,还得尊重凶手,他干的事儿我们都干不了,所以我们才得抓他们。这案子就是例子,他的自信心完全是上次那起案子给的,结果多死了一家子人。不过这次他跑不了了。我说,难说吧。他说,两次都是入室,窗户上都有栅栏,门也没撬。我说,熟人。他说,第一次也这么觉得,这人很可能当晚就睡在受害人家里,排查了,没排出来,凶手没前科是肯定的啦。这次又是这手法,把两次受害人的朋友圈交叉排查一下,这人就浮出来了。应该也是做生意的,而且最近生意有点周转不灵,我估计这人除了手黑,还有很强的嫉妒心,两次抢的人都是蒸蒸日上的同行,自己生意受挫,就杀干得红火的同行抢钱,就好像你没当好警察,就给我一枪,一个意思。我说,别老拿我打比方行吗,你算我半个师傅。他说,少套近乎,我从来就不是你师傅,差辈儿,咱俩就算半个朋友。我说,那半个呢?他想了想:那半个是陌生人,别废话了,回去排吧,排出来这案子就算你破的。我说,不行,这案子是你的。他说,我还有别的案子,顾不了这个,这案子你负责,抓人的时候多带点人,你在后面跟着,因为你没亲手抓过人,不会弄。这人做事相当缜密,理智得很,家里可能还藏着别的家伙,而且手上的人命太多,已经生死不惧。所以,你给我小心点。我忽然问,你以前带过别的警察吗?他说,没有,你是第一个。麻烦。我说,知道了。他说,知道个什么?我都烦死你了,一年多了还像个靶子一样,不过我是再也升不上去了,可老王还得用我,你升上去之后,我还得找你给我报销呢,就为这个,懂吗?
如果永远不亲手抓人,你就永远也学不会如何把人抓住,我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被一把自制的五子蹦打中了锁骨和左脸,就好像一辆满载沙子的东风卡车从我胸前碾过,死亡的错觉从中枢神经传来,似乎在一瞬间就失掉了所有记忆,然后进入了非生非死的维度里,漂浮着,等待着靠岸。也许是摆渡我的老人嫌我太年轻了吧,在快到对岸之际又原路返回,把我扔在生的南岸,草长莺飞的南岸。我看见一只火红的鸟儿,风筝一样从我受伤的左脸边飘起,拍打着翅膀,久久无法飞入天际,好像腿上被拴了一根细线。我睁开眼睛,原来是窗台上瓶中的一束郁金香,插在一只洁白的大肚瓶里。窗外漆黑一片。蒋不凡坐在床边,地上都是烟蒂和浓痰,护士在哪,怎么能让人在病房抽烟。然后我又昏睡过去,等我再次醒来,妈妈和衣睡在我脚底下的行军床上,蒋不凡坐在床边的椅子上,跷着二郎腿,没有抽烟,也没有睡觉,地上也没有烟蒂,也许上一次是我的错觉,可是房间里的烟味是怎么回事儿?
“你是不是在我的病房里抽烟?”说完了这句话,我的胸口好像又被打了一枪。
“来一颗吗?”
“我不抽烟。”
“迟早的事儿。”
他在嘴里点了两颗烟,放我嘴里一颗,我吐在地上。
“你是要呛死我。”
“五子蹦都没打死你,没啥可怕的啦。”
他把地上的烟捡起来,捏灭了火,放在耳朵上。
“李德全抓住了吗?”
“他把子弹都打你身上了,能跑得了吗?”
“活捉?”胸口好了一点,风吹了进来。
“嗯,他是完好无损,过阵就是个全尸。”
“还有别人受伤吗?”
“哪有那么多傻逼?”
我闭上眼睛,心里重复着:人抓住了,我没死。
“你是不是像他们说的,替大川挡了一枪?”
“忘了。就记得像蹦爆米花的一声响。”
“跟你说,你对这地方不了解。”
“我在这儿长大的。”
“那也没用,你不了解这地方,你就不了解这些人,你不了解这些人,你他妈就别往前冲。”
“和了解有什么关系,我冲不冲。”
“说过了,你不了解,都是连着的。说多了你也不懂,等你好啦,我带你走走。”
“好吧。”
妈妈还没醒,睡得很沉,也许和我过去几天一样。
“我认识的人太多了。”
“没明白你的意思。”
“我又认识了你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