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桃乐丝和狄金森(第2/7页)
“明天啊,”小久想了想,“明天我们去找一个瓶子,人民警察先生。”她抬起头之后说。
小久走后,李天吾没有马上睡着。他打开窗子,点燃了一颗长寿烟,一边小心地吸着一边想着在降落之前,在那扇旋转门里面,老板对他说的话:那是一座教堂。教堂?他问。是教堂。台北最高的建筑,一座宏伟的哥特式教堂。还有什么?我是说,还能给点再多的描述吗?没有了,就是这些,足够你把它找到了。里面呢?教堂的里面是什么样子?壁画,穹顶之类的?里面?老板好像有些茫然,他摸了摸自己稀疏的头发,里面我也不清楚,或者说,没有里面这回事。什么意思?李天吾有点生气,既然让他去找,就该多少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里面我也不清楚算什么意思?他说。我确实不知道里面的事情,有多少排椅子,或者一把椅子也没有,也许有米开朗基罗画的穹顶,就是把他脖子画歪掉的那种,也许根本就没有穹顶壁画,而是一个吊灯,总之你只需要知道,那是台北最高的教堂就好了,其他的我没法告诉给你,因为我也没有看见。你没进去过?你不是无所不在吗,如果你想的话?那倒是,但是没有进去过,我进不去。也有你无法进去的地方?有的,很多,但是也许你可以进去。出发吧,无论怎样,我现在就开始计时了。
李天吾翻了个身,洁白的寝具摩擦着他的身体,惬意而孤独。小久身上的暗号他确实不想知道,或者说还是不知道为好。他发现小久在他心里渐渐近似了妹妹的角色。以他这个年纪,在内地出生的人大多不会有妹妹,通常是作为家里面唯一的孩子长大。而目前这个生命的加时赛里,一个妹妹降临在他的身边,让他相信,即使现在老板就把他召唤回去,他也可以安慰自己至少不虚此行。只是这个妹妹就要消失不见,作为哥哥的自己也要再次死去,虽然有些可惜,毕竟没能度过作为兄妹的一生,可也算是曾经团聚,并且共同走过了十分有趣的旅程。目前看来,无论是谁先消失或者谁先死掉,另一个人都会在身旁,即使是现实中的兄妹,面对人生的终局也不一定会相伴在一起,换句话说,短暂是短暂了些,可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没什么可以遗憾。
第二天早上九点半,李天吾和小久已经站在了西门町电影街上的一家二轮戏院门前。戏院还没有开门,步行街上也没什么人。李天吾手插在兜里,看着面前这条有着浓厚日本建筑风格的街道,看着一张张巨大的电影海报,心想,似乎很久没去看电影了,可转念一想,好像一个星期之前刚刚和天宁在家附近的影院看过。是老电影的放映周,五十块钱可以看三部早期的黑白片。他们两个看了费穆的《小城之春》,小津安二郎的《东京物语》,和黑泽明的《七武士》。也许是题材的关系,天宁在看前两部电影的时候都呼呼大睡,其架势好像唯有播放黑白片的电影院才是睡个好觉的不二场所,只有在放《七武士》的时候醒转过来,看得十分投入。每到有菊千代的镜头就拉着天吾哈哈大笑,我喜欢这个日本鬼子,她说。那时候还不叫日本鬼子,还有请你安静一点,虽然电影院里只有我们两个,至少要对黑泽大师尊重一些。你喜欢七个中的哪一个?天宁的音量还是没有变小。久藏。就知道一定是他,呆头呆脑的侠客才合你的胃口。
如果能有时间看一部电影就好了,在台湾看一部台湾的国片。
“早上好啊,启荣。”售票口的帘子拉开,一个十八九岁的男孩儿刚刚换好衣服坐在里面,打开麦克风,小久就把脑袋伸过去和人家打招呼。
“哎呀,小久姐,说过找不到了嘛,你不要再来啦,被老板看到会炒我鱿鱼。”看起来以小久的问候作为崭新一天的开始,对于启荣并不是第一次了。
“一定在的,你有没有再认真找找看?”
“有啦,把房间都翻过来了,好像FBI来过一样,找不到了啦。”
“有没有人特别拿给你看过,然后你放在哪个抽屉里,你再想想看。”
“根本没有拿出来过,你找到我之前,我根本不知道有这个东西。拜托不要再来问我,一个月来了十几次,就算老板没有发现,女朋友知道了也会搞死我。如果想要把我,等我下班之后好不好,公平竞争。”
“小久姐不会把你啦,这样,让我去你家里找找看,好不好?”
“越来越过分了,还要去家里,不怕我妈把你打出去?”“不怕,今天带了保镖来,告诉你,天吾在台中可是混的很簈的,绰号大陆仔。去你家看看,无论找不找得到,然后再也不来了,这样总可以吧?”
启荣看了看李天吾,对着麦克风说:“先生,麻烦你过来一下。”
“什么事?”天吾走到窗口。
“你和小久很熟的哈?”
“算熟。”
“也认识她哥?”
“阿浩?看起来很斯文的人。”
“那个,去我家找过,保证不会再来吧。”
“如果小久这么说过,就不会再去了。”
“信你啦。午休的时候带你们去。”
“还要等到午休?”小久叫起来。
“当然,你想整个上午没人卖票,然后几百个人排着队去投诉我啊,那就不是炒我鱿鱼那么简单啦。对啦,小久姐,怎么感觉你整个人好飘,也不能算飘,应该说是好像有一团蒸汽在你人的前面,也许是我眼睛的问题啦,最近总是这样,看到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说不定哪天就会像《花田少年史》里的花田一路一样能看到鬼啦。小久姐,去别处逛逛吧,十二点下班就带你们去,不会食言的,在这里等着让我怎么工作嘛。”
“给我两张票好啦。”
“看电影就对啦,我怎么没有想到,看完一部片我刚好午休。请问你们要看哪部片?”
小久对李天吾说:“天吾哥,你决定吧。”
“我决定?我们今天不是应该很忙的,看电影会不会太奢侈了一点?”
“没关系,一件事一件事做,来得及的,《圣经》上不是讲,生也有时,死也有时,万汇万物自有其时。不用太赶。现在我们要做的事情就是等启荣午休。况且你好不容易来一次,带你看部国片也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天吾抬头看了看提示板上的电影场次,上午的时间只开放四个影厅,一个在放尔冬升导演的《大魔术师》,一个在放钮承泽导演的《LOVE》,一个在办金马奖导演张作骥的电影展,放《忠仔》《黑暗之光》《美丽时光》和《当爱来的时候》,一个在办杨德昌电影的纪念展,一张票可以看两部杨德昌生前拍好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