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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遇(第5/10页)

从某种意义上说,国势的倾颓与个人际遇的乖戾是一致的。每当牦牛商队经过苍南,西去印度和锡金,一种不可遏制的思乡之情便油然而生。他时常梦见淮扬城外的舟楫桅顶,幽深的街巷,一夜风雨送来桂子的芳香。清晨醒来的时候,竟然泪流满面。

傍晚,传教士约翰·纽曼像往常一样笑容可掬地来到客厅里。他看见何文钦先生脸色阴郁地站在一幅地图前,正用一支铅笔在地图上圈圈点点。

“你们的人已经占领了江孜。”何文钦对他说道。

“我们的人?”传教士支吾了一声。他感觉到何文钦先生语调冷漠,心事重重。

“他们在古鲁河谷杀死了一千多名西藏人。”何文钦依然背对着他。

“何先生尽可放心,”约翰·纽曼朝他走了过来,“英国人永远也到不了拉萨。”

“为什么?”

约翰·纽曼正要说些什么,一名穆斯林装束的尼泊尔香客走了进来。他的怀里夹着一个青布包裹。

尼泊尔香客将布包递给何文钦,随后一声不吭地躬身退了出去。

“布包里面是什么东西?”传教士问了一句。

何文钦没有回答,他将布包放在桌子上,小心翼翼地打开它。那是一支簇新的德式手枪。

何文钦熟练地将一发子弹嵌入枪膛,然后转动了一下膛肚,将枪口对着约翰·纽曼。

“何先生,这不是在开玩笑吧?”传教士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笑容显得有些不太自然了。

何文钦面容沉静,但瞳仁中迸射出一股迷乱的浮光:“如果你们的基督在天有灵,他会在冥冥之中保佑你的。”

随后,他扣动了扳机。

约翰·纽曼双手遮住面部,像是试图挡住眼前耀眼的光线。

“何先生!”他叫道。

何文钦不紧不慢地打了第二枪,仍然是空膛。他失望地看了看这支手枪,叹了口气,随手将它搁在了桌上。

传教士早已大汗淋漓,他脸上的肌肉不住地抖动着,泪水溢出了眼眶。他惊魂未定地站在屋子中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过了好一阵,他仿佛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这位传教士用一种怪声怪气的语调对何文钦喊道:“何先生,我对你的恶作剧一点也不欣赏,一点也不!”

何文钦莞尔一笑,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杯。

5

英国远征军在古鲁河谷对藏军的攻击事件很快就传到了藏南的扎什伦布寺。一名转经归来的年轻的喇嘛告诉大住持:“根据江孜牧羊人的报告,英国军队在古鲁河谷大约杀死了数十名西藏人。”

两天之后,更为详细的消息由一名朝圣者带到了日喀则。在那场残酷的袭击事件之后,江孜一带的牧民一共在碎石遍地的草丛中发现了三百二十一具藏军的尸体(处理这些尸体给江孜地区仅有的两名天葬师带来了空前的难题)。更多的被俘藏军下落不明。

这一消息使扎什伦布寺的大住持极为震惊。虽然大住持在心里对它早有预见,但事情一旦发生,这位一向善于自我克制的大喇嘛还是忍不住潸然泪下。

英国人穿过古鲁河谷、挺进江孜的传闻接踵而至,它迫使大住持将绑架荣赫鹏上校的行动计划大大地提前了。

一千二百名康巴人似乎在一夜之间就汇集到了日喀则,这些人是临时从东南山区的牧羊人中招募来的,他们身材高大,面色茶红,头上戴着盘成箍结的红布帽。

大住持在扎什伦布寺外的一条大路旁接见了他们,并且按照这一带古老的宗教礼仪为他们逐一摸了顶。

按照大住持的命令,这些康巴人组成的突击部队必须在五月三日之前赶到江孜,在五月四日的午夜对英军指挥部所在地发动攻击。进攻一旦得手,他们将挟持荣赫鹏上校进入羊卓雍湖畔的森林中等待下一道命令。负责指挥这场攻击战的康巴人首领和大住持坐在路旁的沙地上,他们极为详尽地讨论了这一行动计划的种种枝节和补救措施。最后,年轻的康巴人首领向大住持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可是,我们凭什么来辨认我们要抓的那个人?”

“噢,我差一点忘了。”大住持笑了一下,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然后从怀里掏出了一张硬纸片递给他。

这是一张荣赫鹏上校的照片,它是那位苏格兰传教士约翰·纽曼在几个月前送给大住持的。

首领接过照片,吃惊地睁大了眼睛。照片上的这个人面容清瘦,嘴角留着一簇浓密的胡须,肩章、胸徽清晰可见,看上去像真人那样栩栩如生。康巴人的首领朝照片瞥了一眼,立刻将它丢在地上,仿佛它像炭火一样烫手。

“你不用害怕,”大住持温和地对他说,“这既不是纸镜,也不是魔鬼,它是银版相片,这种技术是不久前的一位法国人发明的。”

突击部队是在四月二十五日的拂晓从日喀则出发的。大住持一直将他们送出了两道山口。这时,太阳已经升了起来,一条细如羊肠的山路出现在他们的视线之中。大住持将康巴人的首领带到了路旁的一条湍急的河流边。

“这条山路直通江孜,”大住持神情肃穆地嘱咐他,“一旦你们突袭成功,你就在这条江孜河中放下一根圆木,将你头上的红箍带绑在上边,这样,水流会将你们的吉祥带到我这里。”

康巴人的首领点了点头。

在告别的时候,首领忧虑重重地又想起了一件事,他有些迟疑不决地问道:

“万一失败了怎么办?”

“失败?”

“我是说,万一我们的计划失败了,我们怎样给你发信号呢?”

大住持被这个突如其来的问题怔住了。他想了想,用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回答道:

“你们是不会失败的。”

康巴人的队伍在暖烘烘的阳光下消失之后,大住持没有返回扎什伦布寺,而是在那条河道上的一座木桥上坐了下来。他像一个瑜伽师那样盘腿静坐,始终保持着同一种姿势。

短短几个月来,纷乱的战事使大住持经历了一生中最不平常的一段时光。他独自决定对江孜的袭击计划并没有向拉萨方面做出禀报,他担心,他的禀报会在拉萨引起不必要的争议,从而会使这一本来就十分脆弱的行动计划流产。即使拉萨方面批准这一计划,消息也将会泄漏出去,使英国人加强防备。未来的袭击事件使大住持更深地卷入了他平常一向厌恶的军事与政治,他无法知晓,冥冥之中的神祇是否会给他的突击部队提供庇护。既然佛祖对于英国人在古鲁河谷的屠杀缄默不语,那么,五月四日午夜的袭击也难免事与愿违。他多年来潜心修行所获得的和谐宁静的内心仿佛一下子被搅乱了,很多问题的复杂程度早已远远地超出了自己想象力的范围。不过,对江孜的突袭如能阻止英国人进入圣地拉萨,这一冒险举动无论如何还是值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