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otang River /倒淌河(第17/19页)

你到天边去,

我到海边去,

你变成了鸟,

我变成了鱼。

我们永世不再相遇。

何夏先是一怔,马上就哈哈笑着说:“阿尕呀,你这傻瓜,你想到哪儿去?我离不了你,你也离不了我。这是缘分,用我们家乡的话说就叫缘分,小冤家。”

她抬头看着他,看得十分仔细。他变得这样丑,跟她幻觉中的形象丝毫不差。她摸着他浑身胀鼓鼓的肉块,那是她喂出来的。两年多来,她用血肠、酥油、新鲜带血的肉喂他,眼看他的皮肤下隆起一块块硬疙瘩。只有看见他白色的手心,才能相信他曾经多么俊俏灵秀。

她说:“何罗,你好了,你行了,来吧。”她慢慢躺下,松开腰带,袍子散开来,露出她魔一般的雌性世界。

我不知道,那就是我们最后一次。

第二天早晨,我说我要去工作,阿尕拦住我说:“还是到河边吗?”

“河要封冻了,我得抓紧时间。”

“你为什么还要去呢?”

“我吃了它的亏,是因为我没摸透它……”

她眼瞪着我,夺下我的棉袄。还没等我回过神来,她锋利的牙“咯吱咯吱”,把棉袄上所有纽扣全咬下来。我给了她一巴掌,她也毫不客气地给我一巴掌。“从今以后,我求求你,再不要想那条鬼河。我告诉你,那是条吃人的河!”

我不屑理她,找根绳子把棉袄捆住。她从后面抱住我。告诉你,她现在可不是我的对手,我一甩,她就到五步以外去了。阿尕,这怪谁,你把我养得力大无穷。

她不屈不挠,再次扑过来,抱我的腿,狠命用手拧我腿上的肉。

“何罗,你听我说……”

我实在疼坏了,一边听她说,一边猛扯她头发。

“别做那蠢事了,不会有好报应的!让他们永生永世摸黑活着吧,这里祖祖辈辈都这样,这是命!”说到“命”,她咬牙切齿。

“阿尕,你再也不想那个小小的太阳了?”

“呀。”

“你喜欢黑,是吗?”

“呀。”

“你就像畜生一样活着,到死?”

“呀。”

我彻底地独立。我在被逐出村子时也没感到如此之深的孤独。人所要求的生存条件很可怜,可怜到只需要一个或半个知己,能从那里得到一点点理解就行,这一点点理解就能使他死乞白赖地苟活着。

请看我这个苟活者吧。他傻头傻脑、煞有介事地干了几年,结果怎样呢?不过是在自己的幻想、自己编造的大骗局里打转转。这一大摞纸,是他几年来写下的有关这条河的资料,还有几张工程设计图纸。尽管多年后他对那幼稚的设计害臊得慌:那种图纸送掉了一个小伙子的性命。但那时,这堆纸就是他的命根。

阿尕看着它们,咕噜道:“撕碎它!烧掉它!”

“你再说一遍?!”我狞笑着。

“统统撕碎!”

“你敢吗?”

她挑衅地看我一眼,闪电似的抓起那卷图纸。“你敢,我马上就杀了你!”我张开爪子就朝她扑过去。这一扑,是我的失策。她是不能逼的,一逼,什么事都干得出。只听“哧啦”一声。老天爷!

“为了它!为了它!全是为了它!流血,流那么多血呀!”她的双手像抽风一样。一会儿,地上便撒成一片惨白。

我不知我会干些什么,只觉得全身筋络像弹簧那样吱吱叫着压到最顶点。她黑黑的身形,立于一片白色之上,脸似乎在笑,又似乎在无端地龇牙咧嘴,露着粉红色的牙床。她以为她这么干彻底救了我。我头一次发现这张脸竟如此愚蠢痴昧。我不知举起了什么,大概是截挺粗的木头,或是一块当凳子坐的大卵石。下面就不用我废话了。

她倒下了,双手紧紧抱着一条腿。我到死也会记得,她那两束疼得发抖的目光。

以后的两天,我再也不看她一眼。她最怕我这种高傲而轻蔑的沉默。我用沉默筑起一道墙,她时时想逾越。她抱着伤腿,艰难地在地上爬来爬去,煮茶,做饭食。我那时哪会知道,她的腿已经被我毁了;我更不知道,她腹中已存活着一个小东西,我的儿子。

第三天,下头一场雪了。天麻麻亮时,我醒来,见她缩在火炉边,正瞅着我。我在毫无戒备的熟睡状态下被她这样瞅,真有些心惊胆寒。我想她完全有机会把我宰了,或像杀牛那样,闷死它,为使全部血都储于肉中。我翻身将背朝她。一会儿,我听见她窸窸窣窣地爬过来,贴紧我,轻声说:“何夏啦,我死了吧。”

我厌恶地挪开一点。她不敢再往我身上贴了。她说:“我晓得,我还是死了好……”

我头也不回,又轻又狠地说:“滚!”

她不作声了,我披衣起来,就往门口走。她黑黑的一团,坐在那里,僵化了。这个僵化的人形,竟是她留给我最后的印象。

我揣着她做的干酪,在雪地里闲逛一整天。河正在结冰,波浪眼看着凝固,渐渐形成带有波纹的化石。等天黑尽时,我往回走,远远看见帐篷一团昏黄的火光。不知怎么,我忽然感到特别需要阿尕给我准备的这份温暖。我要跟她和解。好歹,她是个伴,是个女人。我钻进帐篷——至于我迈进帐篷看到了什么样的奇境,我前面似乎已有所暗示。

门打开后,杜明丽的丈夫惊异地看着这个高大的怪物。这就是何夏,还用问嘛。他客客气气地请他进屋,胡乱指着,让他坐。明丽始终躲在他的荫庇之中,见丈夫并没有决斗的劲头,心里不禁有几分幸灾乐祸。

两个女儿见有客人来,非常懂事地轻轻跑了,明丽替她们把那架十二英寸黑白电视搬到隔壁,她听见丈夫问:“听说何夏同志搞的那个水电站规模蛮大。”

“不太大,只有几万千瓦。”

“您的事迹我在不少报上看了,真了不起……”

何夏没答话,杜明丽有些紧张了。

“明丽也常谈你的事。”

何夏仍不说话。

“那个水电站竣工了吗?”

“一九八○年才能竣工。”

“还有两年呐。那你不回去了吧?”

“走着瞧吧,待腻了我没准还要回去。”何夏说,“我想来跟你谈谈明丽的事。我们二十年前的关系你早就清楚,明丽是诚实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