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我们的女儿谈话 第九章(第5/7页)

咪咪方:发现别人的毛病你很高兴吧?

老王:很高兴,我不隐瞒。为什么读书,就是看书哪儿露马脚,发现了,阅读任务才算完成。发现天下的人都不完美让我很快乐。再看这几段:满街都是冒雪上学的小孩和睁着眼睛的汽车白棺材一具接着一具缓缓移动似乎正在大出殡。

车落满雪,钻进去像钻进一个粉丝窗户幽闭在里面什么也看不见。

昨天夜里下棍儿雨,掉在挡风上大颗大颗趴下来雨刷子硌起来已经是冰了。

热风吹在车脸上,大版大版晶莹剔透和百孔穿,连渣带汤推下去影绰的世界一下一下清晰了。

天上没有一丝光雪是兔白的到处长毛好像房子和树都肿了,看来看去影子七手八脚扑来,树就活了房子也活了像被充了气。

……满街人眼像千万只图章往我眼球上盖特别接不住的是颜色。抬眉望去,几条马路谁穿了一圈红一道蓝全跳出来了像一件景泰蓝当街摔碎了。

走着走着就像走进动画世界,眼皮子像糖纸无数彩烟儿,眼珠子倍儿晕像掷出去的骰子在天上的云里滴溜溜乱撞。

其实那两年很快乐,隔三岔五上街看到的都是崭新的世界,自己在家也有一个热闹世界,每个人都是远远几笔,可以露出自己好的一面,放心地对一切怀有深情。就是在那两年,方言变了一个人。有一天夜里,我在王吧看自己的世界,小孩把我拉出来,让我去看看方言。我双手扶墙下了楼,在吧台后面的沙发角落找到方言,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泪流满面。我说你没事吧,他不理我。我说你说一个字,我就走。他说:——好。

过了一会儿,他来找我,对我说,以后我一个人待着的时候你别来影响我。我说你看见什么了,他说什么都看见了。我说你看见自己了吗?他说看见了,我没想到我是这么好一个人,过去那个人不是我。说着又哽咽了,接着一脸幸福的笑容,眼睛放出光芒。小孩问他,你现在是谁了?

他说,一个害羞的人,一个不喜欢人群的人,一个软弱的人,一个容易哭的人,一个愿意自己待着的人。

我说,一个女的。

他承认了,是很像一个女的,但也是好女的。

我说,那恭喜你停止演出了,什么时候做变性手术去呀,到时候是不是先紧着我们这些老哥们儿。

咪咪方:你这人太讨厌了,本来我正要感动,被你这么一说完全出戏。

老王:我也是怕自己感动,不好意思,只好打一镲。幸亏有小孩,永远冷静,起来牵着他的手带他去跳舞。跳了一会儿他又回来说,找回自己的感觉真是太好了。

会再丢吗?我问。

他想了一下,自信地说,应该不会了,我已经是自己了,只要以后不演,给多少钱都不演——就不会让自己再没了。

就是说你以后要演自己了?

丫脑袋一扎,又崩溃了。

咪咪方: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呀?就你彻底你一个从来没有自我的人。

老王:我没装,我也大着啦,就不怕别人吹牛逼。我没自我?我比他先找到自我,只不过我的自我没他的可爱,是一个挑剔的人,苛刻的人,对自己苛刻,也对别人苛刻。我必须演,演一个好脾气,一个温和的人,一个跟谁都能聊两句的人我一大就不演了。很多人的自我都不可爱,自我发现后还不如从前呢,我们怎么办?找谁哭去?

咪咪方:这个自我还因人而异吗?

老王:我也希望不是,我也希望每个人在本质上是一个人,所以只能怀疑你发现的这个自我是什么了,会不会仍是一个面具,暗地里和你的日常面具互补的?这也不奇怪,武士佩刀都是两把,一把用来杀人,一把用来自杀。这也就是猫——小孩说的那个“对儿”的现象。方言小说里提到“对儿”,但给用来接时光倒流了没能一石二鸟。他这一段写得好,自我可怜兮兮地出现时光倒流的尽头,我也是……呜呜这样……

咪咪方:演得太不好了。

老王:闭嘴!你从十二页开始看,我拉泡屎去。

刚死的时候我可着四九城住旅馆,不知道自己是鬼,以为升华了,巨大无比俯瞰这个社会,天上飞过一朵云,也以为是自己。每天蜷缩在小旅馆墙皮剥落的房间内战栗,窃喜,痴迷,上卫生间也低着头,不敢照镜子,怕在里面看到另一张脸。就像换了一个星球,不知道自己是谁,房子是租的,姓名是借的。不敢开电视,怕看见自己的一生在里面演。不敢上街,怕是街上都是外星人。

有一天深夜,看见了自己的未来,在一所房子里和一个大眼睛的不认识女人一起做饭,案板上有芹菜和萨拉米肠,两个齐腿高跑来跑去的孩子也都不认识,长着和妈妈一样的大眼睛。在未来的画面里还向窗外看了一眼,窗外是黑暗咆哮的大海。

接着还是在未来,回到了西坝河,自己过去的家。家里落满灰尘,羚角不在了,水滴也失踪了,我想找电话,想起这是一百年之后。房间里响起羚角录在墙上的歌声:我爱你……我爱你……一只只音符阿拉伯文一样弯弯绕,飘向天花板,飘向四墙壁凝结成累累花纹。房间里都是羚角的魂儿,空气也像扇子挤来挤去,就是拼不出形状。

旅馆的家具一件件摆开环列在过去和未来的房间里,像两面镜子,互相反映着对方,就像一个长时间的叠化。

不敢喝水,因为不相信眼前这个杯子的真实性。不敢走路,不相信踩到的是坚实的地面。

不敢尿尿,不相信这个玲珑圆亮的马桶。

穿着衣服不相信自己穿着衣服。拼命拍墙不相信墙能挡住视线。不相信自己当过作家,打开电脑找写过的小说。不相信这个电脑,这张桌子,这间屋,屋外的树,树后面的路灯,路灯下的大街,大街上的人群,这个城市,这个国家,这个星球。不相信已经这样过完了自己的一生。

我双手攥着大衣领子来到大街上,前面一幢明晃晃的楼认出是前门饭店。怎么会来到这条街?很多年前老王在那一片漆黑的胡同里包了个幼儿园办公司,我们经常路过这里,进饭店吃早餐,已经很多年不从这一带走了。

已是严冬周围一片萧瑟,饭店里进出的人都是夏装光胳膊光腿,饭店前这一片的树丛十分茂绿正是当年我们在时的光景。

站在街角看了半天,一个当年约会的姑娘从饭店出来叫车我才看明白,这是我的往事。

我往北走,看见两个天安门,都在夜色下摆满花圈。我找不到自己,找不到自己就认不出是哪一年。

顺着街往东走,两个北京饭店,两个王府井南口,两个东单。季节也始终是两个,冬春或者春秋或者夏秋。天上两个太阳,这边刮风对街下雨,地面落雪远空月晕。冬春搭在一起最好看,一片老银素底上绣着暗花细草。夏秋在一起黄中透绿很像陆军呢子。春秋在一起像孔雀跳在豹皮上开屏那叫一个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