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把瘾就死(第27/29页)
“她父亲……”
贾玲刚开口,杜梅便打断了她:“我自己说吧。为什么一直没告诉你我父亲的事,因为他犯了罪,是个犯人,一直关在监狱里。他把我妈妈杀了,用绳子勒死的,他想和他的一个学生结婚。因为他对国家的一项事业有特殊贡献,上面有人替他说了几句话,所以就没杀他,判了无期徒刑,从1965年到现在——他今年有70了吧?”杜梅掉脸问贾玲。
“整70。”贾玲说。
“我妈妈比他小11岁。我不太记得她了,只看过她的照片,不漂亮。”
那天风很大,街上的人都被刮得腾云驾雾地走。我穿着大衣竖起毛领,戴了一个大口罩,跟着杜梅换了几次车,到了一所医院。
这医院过去是公安部的直属医院,现在交给了地方对市民服务。但仍保留了一个病区,专门收治一些高级犯人。“四人帮”及各个历史时期的反党集团重要成员都曾在此就医。
那个垂死的老花花公子已经不能说话了,像具木乃伊躺在病床上,盖在他身上的被子没有一点隆起。他的眼睛仍很有神,一望可知他当年一定是那种能力和欲望都很强,敢想敢干,习惯于支配别人的人。
尽管他已经形销骨立,仍可依稀看出他当年的风采。杜梅骗了我,她其实相貌酷肖其父。
我允许她挽着我,并肩站在老人床前。
老人的那只手从被子底下伸出时,我吓了一跳。似乎是一只断手,不和他的身体任何部位相连,枯瘦、灵活、相当有力。他一把抓住我的手,紧紧攥了一下,像是一个意味深长的暗示。他的眼睛露出些许笑意,接着像字幕一样轮换出现恳求、乞望和信赖的神情。最后出现了一股凶光,一道咄咄逼人的锐利寒光,我清楚地意识到这是一个威胁,一个警告。
他的眼光黯淡了,像关了电源的电视屏幕渐渐变黑,他的手也无力地松开,耷拉在床边。
他急促地呼吸,喉咙发出“呼呼”的痰声。一个医生进来看了一眼,神态平静。没有一般病人临终前手忙脚乱的各种措施,人们似乎并不着意抢救他。
“你恨他吗?”出来的时候我问杜梅。
她没有回答我,指着一个正在医院门口的水果摊上挑橘子的臃肿的老年妇女说:
“这就是他爱的那个人。”
“离你就下决心离,要么就不离,离了也别再另娶,天下乌鸦一般黑我还告你!”潘佑军一本正经地望着我。
“你就别再跟我说这些提纲挈领的话了,我本来就在犹豫,再叫你一撺掇,更拿不定主意了。”我一根接一根抽烟,把手里的一个硬币抛上抛下。
我们协议已定,正式办了离婚手续。那天杜梅穿得很俏丽,薄施脂粉,我想她是不想使我伤感,搞一个凄凄惨惨的告别式。她的性格中有一种刚强的东西,或者不妨说,她也有很自尊的一面。
收了大红结婚证,发了黄皮书,我们客气地感谢了办事员,一同走出办事处。
“就在这儿告别吧。”她含笑向我伸出手。
“不,我送你。”我跟着她往东去的公共汽车站走。
“不必,就在这儿分手很好。”
街上行人不多,空气干冷,一些建筑物上还插着节日后未曾撤除的旗帜。
“反正我也要去拿些东西,就一路走吧。”
公共汽车来了,我们上去,我为她占了一个座儿。
“我站着可以。”她还要推辞,我不由分说把她拽在座位上。
一路上我们都没说话。到了医院门口,我把口罩戴上。
屋里很冷,暖气不热,我们都没脱大衣,杜梅倒了两杯热水,一杯给我,两手捂着滚烫的杯子对我说:
“不用一分为二地半斤八两分了吧?你看着什么好就拿什么,我都无所谓。”
“我就拿几本书走,其余的都留给你。”
“不用。”她态度坚决地说,“留给我也没什么用,值钱的你统统拿走。”
“拿走我那儿也没地方搁,你又何必再花钱置。”
“那好,算先存我这儿,你什么时候需要随时来取。”
一时无话,我提醒自己该走了,可不知为什么,迟迟不愿告辞,也说不上是对什么留恋。
“有什么东西可以吃吗?饿了,身上冷。”
“有,一天没吃东西我也饿了,又不好意思留你吃饭。”
“我想留下来吃饭,想。”我连忙说,把大衣脱下。
杜梅忙着准备食物时,我在屋里溜达,捡起她床头扣着的一本看了一半的书翻翻内容,那是本政治辅导材料。
“看这种书干吗?”
“没事,看着玩。”
“多出去找找朋友,别老一个人闷在屋里看书,会把情绪弄消沉的。老实说,我担心你。”
“……”
“希望你别觉得我假惺惺的。我真的愿意你……怎么说呢?一个字:好。”
“你瞧我不是挺好?”她抬头笑,“我知道你不是假惺惺,你也用不着假了。”
我们坐下吃简单的热饭时,杜梅抱歉地说:“按说应该大吃一顿才对,来不及准备。”她又问,“你喝酒吗?这儿还有你喝剩的半瓶酒。”
“不喝。”我说。
“喝点暖和暖和,我也喝点。”
“那就只喝一点。”我伸过杯子接酒。
“怎么说呢?这话特难说,可不说我心里又实在憋得慌,总像什么事没做彻底。”
“说吧。”她说,“现在我们还有什么不好明说的?可以说点实话了。”
“不谈具体问题,只说情绪。我觉得我有点对不起你。是的,就是内疚。不认为自己这事办得不对,但就是摆不脱内疚。”
“我知道了,我很高兴。”
“噢,你不必为我解脱。”
“不是为你解脱,而是我真高兴,就对你这么说了。”她抿了一口酒,咂咂嘴道,“既然你对我推心置腹,我也不妨对你实话实说。这些天有时,我也总想我们在一起时的情景,一静下来脑子里就一幕一幕地过电影。偶尔一恍惚,总觉得你还在,只是有事出去了,走廊里一响起人走路的脚步声,就尖起耳朵听……噢,我这么说不是想让你同情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