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默塞特·毛姆来访(第7/8页)
第二天,作家和他朋友又来了,校长没有跟着。作家说:“我知道你发誓禁语。不过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能否把答案写给我看?”我没有点头,也没有做任何手势表示赞同,可他还是叫他朋友拿出一本便笺簿,用铅笔写道:“你快乐么?”我认为这问题很重要,便接过便笺簿和铅笔,郑重其事地写道:“沉默使我感到格外自由。这就是快乐。”
还有几个类似的问题。说实在的,很容易,只要我认真对付。答案毫不费力就有了。我觉得这很有趣。我看得出作家很满意。他大声对他朋友说——就好像我不说话就也听不见似的:“我觉得这有点像亚历山大和婆罗门。你知道这故事么?”哈克斯顿先生气呼呼地说:“我不知道这故事。”那天早上他眼圈发红,脾气急躁。也许是天气太热的缘故。阳光强烈,寺庙庭院里被晒得发白的石头散发着热气。作家存心似的说道——这回一点也不口吃了:“没关系。”然后他转向我,我们又问答了一番。
会面结束的时候,我觉得自己通过了一场考试。我知道这事儿会传扬出去,而且由于我得到了大作家的关注,校长和邦里的其他官员就没办法再加害于我。果然如此。事实上,作家在这里的时候,他们被迫开始以我为荣。就像可怜的校长一样,他们统统不得不为我吹嘘几句。
不久作家写了那本书。接着,其他外国人也来了。如我从前所说,这就是在伟大的独立运动如火如荼之际,我会开始在海外某些有影响力的知识分子和精神领袖的圈子里获得某种类似名声的东西的原因——虽不响亮,但非常真实。
现在我不再逃避自己的角色。起先我认为我是作茧自缚。但很快我发现这个角色很适合我。我越来越心安理得。经历了一连串偶然,如在梦中一次又一次被抛进令人难以置信的境地,总是凭着一时冲动行动,只为了逃离我们这种生活的奴性,看不清将来,终于有一天,我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祖先的老路。这令我既震惊又敬畏。我感到有某种更高的力量伸出手来,给我指出了一条真实的路。
我父亲和校长不这么想。在他们看来——尽管校长曾因为官方的缘故对我大加赞誉一我已经声名狼藉,无可救药,是这个阶层的浪荡子,我走的路是对神圣道路的嘲弄。但我不管。他们以及他们的忧虑与我何干。
现在我应该让自己的生活恢复秩序。我不能老住在庙里。我必须在一定程度上自立,摆正那女孩在我生活中的位置。我不能抛开她,就像我不能抛开我的角色。抛弃她无疑会加重我的恶名;何况造反派的问题是绕不过去的。我不可能对每个人说一声抱歉就轻轻松松回到过去。
这期间她一直住在雕刻匠那儿的小屋里,住在堆满神像和当地头面人物的白色大理石雕像的仓库后面。我们的关系已经传得满城风雨,现在是一天比一天确定,而我却一天比一天更加以她为耻。我父母和校长以及我们阶层的人有多么以我为耻,我就有多么以她为耻。这种羞耻感总是跟随着我,淡淡的痛苦总是萦绕在我心底,仿佛无法治愈的痼疾,吞噬着我的分分秒秒,我的每一次小小胜利(又被某一本书、某一家杂志提到,又有一位有身份的人物来访)。我开始在忧郁中寻求庇护——虽然这么说可能显得有些古怪。我花心思将它招来,迷失其中。忧郁成为我性格的重要部分,以至于我很长一段时间忘了它因何而起。
就这样,我最终自立门户了。有一件小事还不错。谁都以为我已经和那女孩结婚了,所以没有任何仪式。我觉得自己受不了那个。我的心无法承受那种亵渎。在内心深处,我暗暗发誓禁欲,婆罗门的誓愿。就像圣雄。不同的是,我失败了。我羞愧万分。眨眼间就遭到了报应。很快我就不得不承认那女孩怀孕了。她那肿胀的腹部,那本就丑陋的身体的变化折磨着我,我只愿我眼中看到的一切全不存在。
小威利出生了,我急着想知道他脸上有多少低等人的痕迹。那些看见我俯身打量婴儿的人会以为我是满怀骄傲。其实我把一切念头都埋在心底,而我的心在下沉。
很快,他开始长大,我会默默地看着他,觉得眼泪就要落下来了。我会想:“小威利,小威利,我对你干了些什么?为什么我要在你身上烙下这种污点?”然后我会想:“可那全是废话。他不是你,也不是你的。他的脸将这显示得再清楚不过。你没有在他身上烙下什么。你给他的任何东西都消失在更广泛的遗传里了。”不过,我始终对他抱着些许希望。比如,我看见我们阶层的某个人,就会想:“他长得很像威利。他就是小威利的翻版。”心里怀着这希望,我跑去看他,可一看到他我就知道,我不过是又一次骗了自己。
这一切只在我心里上演。它们融入了我的忧郁。我对谁都没有提起过。我不知道威利的母亲知道这些会怎么说。儿子出生后她令人恐惧地成熟了。她似乎忘记了我的职业性质。她变得热衷于家务事。她去学插花,老师是一位英国官员的太太——那时独立还没有到来,城里仍驻有英军——此外还跟一个信祆教的女人学习烹饪和家政。她尽力款待客人。我羞愧难当。我记得有一次很惨。她把餐桌布置成一种新花样。她在每位客人的侧碟里搁上一块毛巾。我认为那样不对。我从没在哪本书里读到过,也从没在哪部外国电影里看见过毛巾可以放上餐桌。她坚持那样。她说是“餐巾”什么的。如今她已经不再处于守势,很快她开始愚蠢地攻击我的祖上,因为他们不懂得现代家政。什么问题都没来得及解决,第一位客人就到了(他是法国人,正在写一本关于罗曼·罗兰的书,印度人都喜欢罗曼·罗兰,因为据说他崇拜圣雄),于是我只得退回我的忧郁中,忍受着餐桌上的毛巾熬过整个晚上。
这就是我的生活的真面目。从我说的这些,可以想象我所有的不幸,我对自己的厌恶。我发誓禁欲,那代表着我性格中最深刻的部分,威利的母亲却再一次怀孕了。这一回是个女孩,这一回完全没有办法自欺欺人。那女孩就是她母亲的翻版。真是上天的惩罚。我给她起名萨洛姬妮,是独立运动中一位女诗人的名字,我希望她拥有同样的天赋,因为爱国诗人萨洛姬妮尽管备受推崇,却也相当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