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2/3页)
门内一片大花园。香樟、雪松、紫藤、玉兰、桂花,参差凋荣,将空气熏得微甜。马尼拉草皮染了春风,长势癫狂,彼此挤着拱着,密匝匝起伏。草色尽头是一幢三层小楼,坐北朝南,砖木结构。牙白色鱼鳞纹水泥砂浆外墙,饰以卵石和清水砖。胭脂色西班牙筒瓦双坡屋面,挑出尖拱烟囱。半圆拱券敞廊,白槅钢框玻璃窗。二楼凸一方露台,上支木质葡萄架,中立螺旋牛腿支托,下嵌菱格绿釉贴花装饰。
宋梅用踮着脚走过草坪,从门边上侧身滑入客堂。不敢乱张望,只顾埋头瞅着大理石地面。百叶窗漏进一条条阳光,水晶枝形吊灯洒下一点点灯光,交错反射出来。她头晕眼花的,抬了抬眼皮,见正对面白墙上,有一幅半人高的油画,画了个赤膊男人,高悬于十字架上,眼珠翻了白,额角滴着血。“啊呀呀,哪路罗汉呀,吓死个人。”
佘太太笑了:“这是耶稣,来世上救人的。”
宋梅用误解为“爷叔”,拜了一拜,默念道:罗汉爷叔保佑,保佑太太收留我。
佘太太说:“你先坐一歇吧。”
宋梅用瞅了瞅那把路易十五风格的篷式椅,说:“不能坐,我们裤子脏。”
“不搭界,坐,坐。”
“怎么好意思呢。”宋梅用半撅了屁股,轻轻靠着椅面,渐而将整个身子挪进椅子里。佘太太说:“稍等一歇,我让人再备些点心。”宋梅用诺诺,见她转身走了,便摩挲着天鹅绒扶手,压低声音道:“毛头,毛头,看看,有钱人的弯脚家具呀。”毛头过来,摸摸扶手,摸摸靠背。
宋梅用嘘了一口气,忽觉眼睛发懵。对面金鱼缸里的水在摇晃,继而整只缸子晃起来。几尾朱砂眼寿星头金鱼,似要从缸口斜斜冲向自己。毛头发现宋梅用不对劲,过来抓她衣服。宋梅用身体继续往下滑,手臂下意识夹紧襁褓。杨白兰哇啦了一声。
佘太太赶回来,接过婴儿。宋梅用嗫嚅道:“不用扶,不用扶。”自己缓缓撑起,脑袋支在椅背上。佘太太喊:“老金,老金。”老金端来一盘子淡馒头。佘太太又吩咐他兑点糖水。宋梅用喝下半碗糖水,吃过几口馒头,说:“让太太笑话了。”
“你是饿久了。”
“我平时饭量不大的,也不给人添麻烦。”
佘太太笑一笑,“快吃馒头吧,蘸些炼乳。”
宋梅用瞥见两只小瓷碟,盛了浆水样的东西,大约就是太太说的什么乳。馒头几被孩子们抢光了。欢生吃得一噎一噎,仍抻直脖颈,往嘴里送。宋梅用掐他一记,拿起最后一个馒头,蘸了炼乳吃。
佘太太说:“给小囡囡头喝些米汤吧。”宋梅用见那叫老金的男人皱了一皱眉,赶忙道:“不妨事,不麻烦了。”老金不语,扭头往厨房去。佘太太说:“你们休息着,我上去打个电话。”也走了。
宋梅用唤过毛头,轻问:“塌车放好吗?东西都在吗?”又抱起白兰,吩咐几个男孩,“都给我识相些,别让人瞧不起。”见平生像狗一样地舔炼乳碟,撩手给他一记头挞。她觉得孩子们头发太长,黏得一束束的,满是汗水和尘土气味。身上也又皱又脏,没来得及换上逢年过节的体面衣服。自己此刻的模样,估摸好不了多少。宋梅用羞愧了,十指掐紧椅子扶手,掌心的汗水都蹭在天鹅绒上。
少时,佘太太回来了,换过一袭旗袍,无袖掐腰款式的,加披一件绒线背心。宋梅用眼睛不眨地看她下楼。佘太太走近了问:“怎么样?”宋梅用一骨碌滚在地上,迭声道:“菩萨娘娘,求你别赶我们走。”孩子们跟着“菩萨娘娘、菩萨娘娘”嚷起来。佘太太扶起她,说:“我姓佘,叫‘佘太太’就好。”宋梅用不知“佘”姓,误解为“善太太”,“善太太,大善太太,好善太太,我什么都会做。”
忽有男人大声呵斥:“谁呀?做啥呢?”宋梅用回过头,见一位穿西装的先生,不知何时进了门,抱手僵站着。一张滴刮四方的脸,因为牙关紧咬,下颌角越发方出来。宋梅用将手从佘太太身上挪开。孩子们都不响了,争相往后缩。唯有杨白兰咿呀作声。宋梅用晃一晃襁褓,对她嘘一声。
佘太太对男人说:“这是新来的娘姨。冯阿姨跑掉了,家里缺人手。”
“怎么一大帮子人,回家也没个清净,头痛。”
“是我没安顿好。”
“你以后找人也该多留心,免得又跟姓冯的姓谢的一样靠不住。”
“我晓得。老金给你备了牛酪红茶和曲奇。先垫垫饥,中饭要迟一些了。”
“为什么要迟一些,你在家闲得慌,一顿饭都搞不好。”男人重重踩着步子,穿过这群女人孩子。
佘太太目视他上楼,转头对宋梅用道:“先生平时脾气很好的,最近外头事体不太顺心。”
宋梅用道:“都怪我,都怪我,是我不好。”
“让阿方带孩子们去洗澡,下午剪个头发。你要是身体吃得消,现在跟我讲讲你的情况。”
“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宋梅用拉过毛头,交代他照管弟弟,“哪个敢调皮捣蛋,你只管打。”少时,老金来了。三个小的哭闹着,不肯走。毛头双手插到战生腋下,将他提溜起来,一径往外拖。欢生平生只得磨磨蹭蹭跟出去。
佘太太坐到沙发上,指指椅子,示意宋梅用坐。宋梅用挨近了,微微勾下腰,垂着两只手,自顾自讲起来。从父亲拉黄包车,讲到母亲过世,又讲老虎灶和杨赵氏,再讲自己怎么辛苦当家。她没有提及宋德旺,谎称杨仁道是被小汽车轧死的,家业则是被杨家亲阿妹所霸。她哽哽咽咽,泣不成声道:“我回去跟他们打官司,也不是不可以。只怕家里没个男人,争不过他们。”
佘太太道:“宋姐节哀。”宋梅用不懂“节哀”是啥意思,生怕再哭下去惹人烦,便点点头,揾去眼泪。佘太太说:“我让老金领你去房间歇歇脚,具体怎么安排,回头跟你讲。”
宋梅用有点怕老金。他穿一件尖角领白衬衫。梳个派克头,头路三七开,发丝在额前冲高,转而向后笼出波浪线。平整的发脚上,已有了点点灰白。他下楼来,听得佘太太交代,嗯嗯点头,上下睃视宋梅用,努嘴道:“鞋子脱掉。”宋梅用赶忙甩掉鞋子,踢远开去。
老金领她到仆佣使用的浴室,说:“我帮你抱着孩子。你洗个手,用香皂洗。以后务必要注意,指甲缝里不能有黑颜色。”宋梅用看自己的手,连指关节都嵌着一褶褶的黑。老金教她开水龙头。她手心手背地搓,香皂几次滑出去,在瓷斗里滴溜转。洗罢,顺势抹把脸,理理头发,捡掉粘在脑袋上的梧桐毛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