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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头扯开她的手,转身想走。

“啊哟哟,小鬼头怕难为情了,”江阿姨笑道,“告诉你个事,你那张叔叔的事。”

“什么张叔叔。”

“张大脚张叔叔啊,你又忘记啦,以前和你爸一起白相的,现在当上革命烈士啦,发了纪念证,开了光的。他外甥从启东上来,住他原先房子里,帮他领了证,裱起来,避邪门神都不用挂。我去看过了,真真实实的,还有编号呢。咦,你怎么啦,别虎着脸,这是好事啊,给你爸也弄个烈士证去,活活一条人命,不能平白没有了。”

毛头木着脸,似乎不明白她的话。看她两片嘴唇翻合,又看她小蒲扇似的耳朵,立得直直的,一抖一抖。在那耳朵后面,弄堂旁边,有人走过去,扭头瞅了瞅他俩。毛头回魂似的,浑身一激灵,推开江阿姨,奔去抓住那人头发。

那人喊道:“干吗呀,你谁呀。”

毛头咬牙喊道:“二丫头,刘二丫头。”

二丫头眼珠子清亮亮一转,见他唇上半摊墨迹,笑了。毛头掰住她的肩膀,将她往后撂倒。她与他身高仿佛,力气也大,一撂不倒,反将菜篮兜在他头上。丝瓜、空心菜、豆腐皮,纷纷扬扬落了一身。俩人扭扯起来。

看客越围越多,江阿姨一遍遍解说:“喏喏喏,这女小囡的爸妈,抢了那男小囡家的房子。旧社会的恩怨,拖到了新社会。”众人觉得,半大不小的孩子打架,跟过家家差不多,都不想出手劝阻。也有认得毛头的,问:“杨家那个小寡妇,现在哪里去了?”江阿姨答:“又嫁了,这回嫁了个有钱人。”“这么快嫁了,真有本事。”“哪个宰相肚量的男人,收这么多拖油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饭吃,有衣穿,还来计较个破房子。”“再破也是一份家业,又是先头男人留下的。”

毛头听不见,眼睛耳朵都像闭住了。唯一感受到的,是他的十根指头,不断触碰二丫头的皮肤。那皮肤微汗,发烫,富有弹性,仿佛摩挲久了的沙发扶手。他越发狂乱起来,扯了她的领口甩摆。二丫头怕纽扣被扯脱,便捂着胸口喊起来。看客这才将他们两厢拉开。刘二丫头往人堆里一溜,找她的菜篮子,见散出来的菜被人捡光了,急得直跺脚。

江阿姨对毛头说:“男人打女人,面子都落光了。”毛头啐她一口,扭头跑起来。胸膛里的火越跑越旺,蔓延到脏腑间,上上下下熬着他。忽有一辆自行车,横兜里刺出来,将他弹飞在地。骑车人道:“小瘪三,眼乌珠瞎掉啦,乱跑八跑。”毛头爬起身,瘸瘸拐拐地走,逐渐清醒过来。

天色暗了,物影昏晦,远处的公交车站牌,宛如一只手掌招引他。他想起下午的游街,脱口道:“杀得好!”一个念头跟毒蛇似的,钻进他的心。站头上,公交车来了,公交车走了。他仍然杵在原地。那念头越长越大,盘踞了他的整个头脑和身体。他无法控制地嘿嘿笑,一边笑,一边颤抖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