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水(第4/4页)
“我的头一个就嫌多。”
“嫌多就趁早送给我。”杨急儿说罢,看都没看李长久一眼,转身去追撵他的队伍。李长久像头被遗弃的牲口怔忡不宁地立着。张不三温和地说:“跟我走吧,有你的好去处。”
这些日子听惯了训斥的李长久被张不三的温和吓了一跳,满腹疑窦地不肯迈步。张不三兀自前去,又回头微笑着向他招招手。这是人情的诱惑,李长久无法不让自己跟他去。他已经是一个丢了群的孤雁,在离开了群体就寸步难行的古金场,他就像庄稼渴望澍雨、饿虎渴望食物一样,渴望着一个平等自由的不再担惊受怕、不再忍受屈辱的人群。张不三给了他一丝忽明忽灭不可琢磨的希望。他跟在他身后,一步比一步迈得谨慎,似乎陷阱就在跟前。但他没有停下,身后是比陷阱更加可怕的孤独和寂寞。
“驴妹子呢?”一见张不三回来,石满堂就焦灼地问道。
“走了。”张不三冻得浑身打战,嘴唇哆嗦着,稀疏而细长的眉毛和睫毛受到白花花的冷霜的压迫,眼睛只好眯成一条缝,不时地眨动着。他身后的李长久蜷腿塌腰地操着两袖,脖子龟缩进了衣领,耸起的双肩上挑着两座晶体的雪峰。
围子人簇拥到张不三身边,就像满天黑沉沉的雪雾环绕着一颗只在古金场放射黑光的太阳。走了?——所有人的眼窝里都汪汪地荡起困惑和怜惜。张不三那张比天色还要凶险的脸上卷起一阵紫色的风潮,沉重地点头:
“她走了,去找谷仓人了。”
他话刚说完,就被石满堂撕住了衣服:“走了?她咋就走了?”
惨云低伏,阴风好一阵猛刮。他不再吭声。石满堂急了,双手使劲将他摇撼,摇得张不三暴跳起来,一把推开石满堂。石满堂忧心如焚,连连跺脚,继而定住了,直视张不三,两眼幽深得如同古金场的黯夜:“好!你不管她了,那我就去管。我撕不碎谷仓人就不回围子村。”他扭身就走,挥动胳膊让人群给他闪开了一条路。宋进城跳过去拦腰将他抱住,却被他旋腰甩出老远,他自己也差点倒在地上。雪尘排浪一样从地上掀起,喧叫在他的脚前脚后。谁也没有再去阻拦,似乎觉得他就应该这样大义凛然地去复仇,去夺回驴妹子,或者说,应该义无反顾地去送死。围子人肃然而立,静悄悄地向远去的石满堂行着注目礼。这时,传来了张不三威严的好比老天爷释放惊雷闪电的声音:
“点火!谁不让我们挖出金疙瘩,谁就别想走出古金场。”
他自己上前,也像杨急儿那样朝李长久的腿腕踢去。可没等他踢着,李长久就扑腾一下跪倒了。人们这才注意到张不三带来的这个缩头缩脑的陌生人。
“大哥……”
“你们放水,我们放血,看谁来得利索。把这个谷仓人给我绑起来,绑!快绑!脱光了绑!”
人们扑向李长久。李长久生怕来不及磕头求饶,飞快地将头捣向雪地,却被一只更加神速的大脚狠狠地踩住了脖颈。
几个壮汉在绑人,一大群人在准备点火。篝火又一次升起来。桦树林奉献的枯枝败叶使火苗顷刻变得无比激愤,跳跃着步步窜高,不尽的焰火滚滚地飞上天空,忽啦啦啦的,摧绽了张不三脸上那几壑历史的曲折。他迎着风雪朝天仰望,突然过去,在手扶拖拉机上哗啦哗啦地扒开一些烙好的干粮,从最下面拉出一袋面粉,又拿过一把铁锨,朝面袋铲去。白花花的面粉冒烟似的从裂口往外窜着。他觉得这样还不过瘾,丢开铁锨,双手攥住面袋裂口,一撕两半,举起来朝空中挥舞。别的人也学着他的样子,将拖拉机上的所有面粉尽情洒向天空。霎时,荒风变作了白浪,雪粉和面粉合在一起,共同创造着一个恐怖的缟素世界。退路已经不存在了,没日没夜操劳过的粮食,又被他们亲手葬送给了荒野。他们不是不打算吃饭,要吃就吃谷仓人的,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再用他们的油拌着他们的面在青石板上烙大饼。
围子人的心灵黑箱又一次打开了。一番激扬蹈励的表演之后,他们围住了篝火。篝火边躺着李长久,光溜溜一丝不挂的身子上,横七竖八地缠绕着绳索。惊悸加上暴力的肆虐,他已经昏迷不醒。握刀在手的张不三蹲下去,揪起他那疲软了的雄性的性征,拉皮条一样揪得长长的,一刀剁去,那皮条就整个儿萎缩在了他手中。他拎着在眼前晃晃,扬头问道:“谁吃?”没有人回答,他便扔进了火堆。
李长久被疼痛闹醒了。头在地上来回滚动。由于嘴被毛巾塞着,惨叫就变成了两股硬邦邦的气体,在绷大的鼻孔里一节一节地喷吐着,哧哧哧的声音就像风箱在吹旺火焰,篝火鼓噪着上窜下跳。
刀子再次剁下去,李长久软沓沓的脬子像发酵酸奶的皮口袋一样张开了。似乎他的全部感觉都浸泡到了醋缸里,蜇裂肺腑的酸楚使他的每一块皮肉都像在粹火一样难受。跳珠般的汗水从毛孔里滚出来,水淋淋的身子湿漉漉的脸。
张不三用刀尖挑出了他的睾丸,举刀朝众人展示了一番,甩向火堆。接着,他开始从大腿上一条一条地割肉。动作缓慢,每割一条,都要啧啧啧地欣赏一遍,仿佛一个高明的屠夫在屠案上向顾客卖弄着他的操刀技艺。
肉条在火中叫唤。血泡不停地冒出来又不停地被烘干。热血消融了积雪,殷殷地在和火苗比艳丽。腿骨露出来了,张不三用刀刃在骨头上吱嘎吱嘎地刮着,直刮得没有了一丝筋肉,刀子上覆盖了一层薄薄的骨粉。李长久的忍耐终于到了极限,神经一根一根地绷断了,生命处在崩溃的边缘,知觉正在消逝,痛苦已经离他而去。张不三站起来,把刀交给宋进城,淡淡地说:“你来割吧!”宋进城没有割。他过去摸摸李长久的鼻子,觉得还有气流呼进呼出,便抬手一刀扎向他的心脏。他没有拔刀,双手塞到他的腰肋下面,将他滚向了火堆,然后就去刨开积雪捡来一些枯枝,堆在了死者身上。火势蓬蓬勃勃地向四周蔓延。围子人出发了。他们带着干粮,带着太阳也无法匹敌的人欲的烈焰,风风火火地走向黄金台,抛在身后的是回家的念头,是那四辆已不能在积雪中行走的手扶拖拉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