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 二(第12/36页)
愤怒的人们扫荡一通,又赶去下一家,这儿十多个仓库都是他们老乡的,大多这家拿那家的产品,那家拿这家的产品,互通有无,他们够砸。杨巡依然缩在上面不敢下来,怕一下来被人发现挨揍。也看不见窗户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只听得四周乱糟糟的呼喝声。他这时大约摸清了事情轮廓,估计是老王的自耦减压启动器因偷工减料,其实没有减压作用,人家正规煤矿一用就短路了,煤矿下面停电之后,停转的风机没法将井里的瓦斯及时抽走,瓦斯超过一定浓度,煤井就炸了。这不知得死多少人。杨巡一边为死于矿难的工人伤心,一边为自己目前的处境忧心,而更烦心的,则是那注定收不回的货款,还有还不了的借款。他相信,这会儿他若是还敢去煤矿要电缆钱,被人打死扔进深不可测的煤井都有可能。而还不了朋友的钱,他押给朋友的房子就没了。这一来,本钱全没了,又得从头做起。
寒风从被打碎的门窗钻进,冻得杨巡四肢冰凉。绝望之中,他终于听见外面似乎传来有人维持秩序的声音。杨巡依然不敢下去,却听见救护车的声音由远及近,杨巡更是心惊得不敢跳下去,这都给打得要救护车了,他怎能再撞上枪口。
一直到救护车声音远去,外面的人声也消失,杨巡才敢跳下,可手足早已冻僵,这哪是跳下来,纯粹是滚下来。也顾不得疼了,连滚带爬地逃回家去。到家回过神来,才发觉跳下来时在地上撑了一下的左手臂热辣辣地疼,初时还想打熬过去,小时候跌打损伤多了,也没见需要上医院。可到了晚上越来越疼,冷汗都疼出来,戴娇凤求着杨巡去医院,可医院晚上X光不开,医生初步诊断是骨折,给初步做了处理。
两人看看时间,决定不回去了,就坐医院走廊长椅上等天亮,等X光室开门。
杨巡虽然走南闯北,可从小到大,还是第一次遇到这么大挫折,简直不知道怎么应付。手臂又痛得整个人都头昏脑涨,脑袋瓜子不灵,他只会直着眼睛对着同样也是花容失色满脸焦虑的戴娇凤漫无目的地问:“怎么办?怎么办?”
戴娇凤也是只会问“怎么办”,她比杨巡更没头绪。但她好歹是不疼,头脑清楚,她还能主动想别的:“要不,我们找人跟煤矿说一声,说电缆是我们的,我们的电缆质量是没问题的。”
“没用,都是老王名下挂着,谁相信电缆是我的。”
“大家吃饭都听见的,让他们做个证明。”
“谁还敢去送命,都不知道他们挨打情况怎么样,能活着回来就已经挺好了。”
“那怎么办呢?我们的钱不是都没了吗?我们还借着别人的钱呢。”
“房子卖了还不够还钱,还欠着朋友两万多,我们彻底成穷光蛋了。小凤,你那里好像还有点钱吧?”
“要不,我回去就去取钱,拿了钱我们回家吧,房子谁要谁拿走,我们先养好你的伤再说。”
杨巡想了好久,才痛苦地道:“我也想逃走,可我借的钱,是朋友帮忙一家一户地凑起来的,凭的是他面子。如果我跑了,他本地本户的逃不走,就得替我还这笔钱,他哪还得起?小凤,你那里有多少?要不我们回去先打电话问问你哥,要他把市里的房子卖了汇钱过来,我让我妈也汇钱过来,我们把朋友的钱先还了,回家从头开始。不怕,我们还年轻,有力气。”
“好吧,听你的,你怎么这么仗义呢?”
杨巡硬撑着笑道:“我一向仗义的,只要谁对我好,我也一定对他好;谁对我三心二意,我也一定对谁三心二意。小凤,我对你一心一意,不,全心全意。”
戴娇凤忧心忡忡地道:“你这会儿还有心思说疯话呢,等我们回家去,我们市里的房子卖了,你妈又不认我,我怎么办呢?你还怎么对我一心一意?”
“我会跟妈好好说……”
“你都说了几年了,你遇见你妈就是没办法,你妈能听你的吗?你说我现在回去,人家会怎么看我呢?我还不让人家口水淹死。”戴娇凤说着说着眼泪又泉水一样了。
杨巡此时又痛又累,还满心都是失败,本来就是硬撑精神抚慰戴娇凤的,他从小做大哥,做人特有大局观,可此时见戴娇凤纠缠不清,心里也烦了:“我都伤成这样了,你也不说安慰安慰我,还跟我赌气,你到底要我怎么样啊?现在是只能这样,没别的办法了。”
戴娇凤气道:“你妈随便怎么骂我都没事,我一提你妈你就生气,回家我还敢指望你吗?回家你被你妈绑住,你还能来见我吗?”
“我说过对你一心一意,你怎么就不信?暂时我穷几天,回家住几天,你就不能跟我同甘共苦几天?”杨巡无力地闭上眼睛,不愿再说,心里很是失望,他此时多希望戴娇凤的小手轻轻呵护他,给他力量,他现在什么都没有了,只有身边的人,他需要戴娇凤的支持。可她就只知道跟他唠叨跟他哭。杨巡想着伤心,再加上手臂钻心地痛,眼皮终于管不住眼泪,两行眼泪从痛得青紫的嘴唇边滑落。
戴娇凤见杨巡发怒,就不敢说了,别看杨巡一向嬉皮笑脸,真板下脸来,那样子可凶。可戴娇凤眼泪流得更多,心里更是不停地想,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回去,怎么跟父母交代,怎么见人,回去怎么找工作……
医院里多的是哭哭啼啼的人,两个年轻人在走廊哭,别人都是看看,也没啥惊讶,更别提围观。
终于,外面的天稍稍亮起来,戴娇凤这时已经不再哭,掏出手绢擦干自己的眼泪,也替杨巡擦了。杨巡睁着眼睛看着戴娇凤帮他,伸出右手拉住戴娇凤,轻轻道:“我会东山再起,我们不会分开,我们一辈子在一起。”
戴娇凤听着又是心酸,也不是很相信两人回家后究竟还能不能在一起,可忍住泪,拼命点头,一声不响地出去买两人的早餐。
没过多久,戴娇凤就回来,从胸口取出拿围巾包着的一纸袋肉包子。杨巡痛得浑身发冷,哪有胃口,硬是被戴娇凤劝着喂着一口一口地吃下去。戴娇凤对他那么好,杨巡反而泪流得更多,小孩似的倚着戴娇凤,口口声声要戴娇凤相信他,他会做好。被他的眼泪一引,戴娇凤又哭,两人又是哭成一团。其实杨巡心里没底,钱一分不剩了,还怎么做,又从给人家守柜台做起吗?可当初私人做生意的少,他有地方钻空子,现在呢,等他一走,别人不知道多快填补空白,等他再挣到一些钱,还抢得回老顾客吗?他心虚,他极其需要亲人的支持。他一只手抱住戴娇凤不肯放。医生终于上班,X光室终于开门,杨巡拍了片出来,立刻被通知做手术。戴娇凤吓呆了,一迭声问怎么办。医生看看这个美丽的姑娘,要她先去准备钱。医生好心,虽然两人身上的钱不够,可杨巡还是被推上了手术台。杨巡跟茫无头绪的戴娇凤说,又不是剖肚皮的大手术,要戴娇凤别等他出来,还是先去银行取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