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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杏花娘过来把挎包口子系上了。六月说,我爹说每家五只,放不够他会生气的。杏花娘说,你爹也真是,就一棵梨树,能结多少呢,全贡献了。但六月还是坚持又掏出两只,然后告别。不想杏花娘却让他们等等,说着,快步出门。五月六月要走,被杏花拦在门口。不多时,杏花娘端了一碗花红过来。五月六月推辞着,杏花娘不由分说,解开五月身上的挎包,倒在里面,说,这是讲究。

五月六月没有想到,往出走时挎包是满的,往回走时更满。二人汇报战果似的往面板上掏着战利品,一边掏一边给娘做解说,这番瓜是谁家的,这花红是谁家的。说实话,往出走时,他们的心里多少有些舍不得。这一树梨可是他俩看着长大的,从豌豆那么大一点儿直到现在的样子。现在,他们却要把它们送到别人家去,不由人心里酸酸的。但当把六十只梨送到十二户人家,看到伯伯婶婶们的感激,听到他们的夸奖,特别是当他们想方设法从家里搜寻着给他们姐弟俩装各种好吃的东西时,他们就为出门时的小气惭愧,心里暗暗升起对爹的佩服。现在,厨房面板上少了六十只梨,却多了数不清的番瓜、茭瓜、苹果、花红、玉米等等。阳光从窗户里照进来,落在这些瓜果和秋田上,有一种别样的味道。六月蹲在灶门前,细细地打量着这些物儿,思绪像房檐上的燕子一样翻飞。真是有意思,自家的梨到了别人家,别人家的东西到了自己家。原来这个“自己”和“别人”是可以变换的。六月突然想起爹的那句话,阳光不是我们家的吧,水不是我们家的吧?那阳光是谁家的?水是谁家的?

六月去上房找爹,爹不在。就到后院去问娘。正赶上娘挑了水往回走。五月提着一篮子麦秸秆,看来要下长面吃了。每次要下长面时,娘就要姐从草垛上撕些麦秸来。娘说麦秸火硬,好下面。真是有意思,长面是小麦磨的白面做的,而下长面却要麦秸,这不是自家人烧自家人嘛。上次帮娘烧火时,他想到这个问题,给娘一说,差点把娘笑死。娘从笑里出来,说,这个烧不是很厚道嘛,麦秸让麦穗在它身上长成,最后还要把它烧熟,这麦秸真是够厚道的,最后自己落了个啥呢?可是麦秸为啥不直接烧长面,而要隔着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正在切面的娘像是被谁掐了一把似的,停下手里的刀,回头看六月。说,你的个小脑瓜里怎么这么多稀奇古怪?六月说本来嘛。娘跟它们打了一辈子交道,都没有想到这个问题,你往灶门上一坐,问题就比娘刀下的长面还多。六月说本来嘛。娘说,不过这还真是一个问题,那你告诉娘,为啥不直接用麦秸烧长面,而非要有一个锅,锅里还要有水呢?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学着娘的口气说。娘被六月惹笑了。平时,每当六月向娘问一些不好回答的问题时,娘就说,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儿,要问,你问老天爷去。但六月还是想知道个究竟。就去问爹。爹想了想说,这锅里面是水,锅外面是火,中间是铁,而锅里下的面条是从土里长出来的,可以看作土,麦秸是木,你看看,这不是金木水火土都全了吗?而只有金木水火土全时,我们才能吃到美味,一顿饭是这么做熟的,一个人也是这么成熟的。六月觉得爹的话里有话,却不能明确,但觉得爹毕竟让他把一个混沌的问题分成了渠渠道道儿,心里又给爹加了一个佩服。

但今天六月没有跟了娘去烧火,六月独自去了井边。六月趴在井边,伸长脖子往井里看。他想看看这水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是井里没有答案,只有一个六月。原来水就是他啊。那知道了他是谁造的,不就知道了水是谁造的吗?六月立即跑回家,问娘,我是谁造的呢?不想一句话把娘的腰给问折了。六月看见娘被自己的一句话拦腰一刀砍倒了,就像爹一刀把一秆玉米砍倒一样。五月见娘捂了肚子蹲在地上,急问娘怎么了?一个劲地在娘背上拍。六月见状,忙出去叫爹。爹正好从大门里进来。六月一把拉了爹就往厨房跑。爹问咋回事,六月不说话,只是拉了爹快跑。爹到厨房,见娘蹲在地上笑。六月才知娘又是假死,出了一口长气。过了好半天,娘才缓过气来,说,你也不管管你这个儿,我迟早就被这个下家笑死了。爹看六月。六月有点莫名其妙,觉得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笑的啊。

吃过午饭,爹和娘要上地。六月说过八月十五还上地啊。爹说,土豆也想回家过八月十五呢。六月一愣,心想爹说得对。娘说,这是老古时传下来的,八月十五之前,所有的庄稼都要上场呢。六月问为啥呢?娘说,问你爹吧。六月看爹,爹已经扛了锄往出走了。六月没有去问爹,六月在想,大过节的,还要上地,多扫兴啊。又一想,大过节的,土豆却在山上,冷清清的,的确让人心里有些不忍。

爹和娘挖着,五月和六月捡着。五月和六月表现出从未有过的干劲,他们恨不得爹和娘一锄下去,把剩下的土豆全挖完,好早点回家过节。突然,娘停了锄说,你姐和你姐夫来了。五月和六月向山头一望,果然过来两个人。六月和五月就跑到山口去迎。真是姐和姐夫。突如其来的亲切像山口的风一样快要把五月和六月的小身子吹斜了。二人从姐夫手里接过包。五月背了大的,六月背了小的,向土豆地里走去。姐问五月和六月怎么知道他们来了?六月抢先说我有千里眼。五月说听他骗人,是娘先看见的。五月要看外甥,姐说等过了风口。过了风口,姐把被子揭开,小外甥的脸露出来,就像一个刚出锅的白面馒头。六月要抱,可是到了怀里却发现自己的胳膊不够用,只好还给姐。

到了地里,爹和娘停下手中的活,娘拍拍身上的土,接过姐怀里的外孙,眼睛都冒水了。爹给姐夫旱烟袋,姐夫接过,抓了一撮烟叶,先给爹卷了一支,然后给自己卷了一支,点火抽着。爹问两个老人身子骨都硬朗吧?姐夫说还都硬朗。爹说,形式上分开过了,但心里不能分,平时要跑勤些,人老了容易恓惶呢。姐夫说,一直按您说的做着呢。说着,掏出一板水烟,给爹,这是他爷爷给带的。爹接过,拿到鼻子前闻闻,看着姐夫说,现在还哪里来的这好东西?姐夫说,一个南里的老伙计正月里来看他时给他送了两板,他给你留了一板。爹的目光就稠住了。六月看着,有些不解。接着,爹问姐夫土豆挖完了吗?姐夫说挖完了。高粱割倒了吗?割倒了。比去年好一些吧?好一些。老院里呢?也挖完了,割倒了,昨天我们两口子过去把剩下的一些帮着挖了。爹欣赏地看了姐夫一眼,说,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