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茶开了。明明迅速提起茶罐,悄悄地倒在茶杯里。他想等再开一罐,倒在一起再叫父亲喝。可是父亲却像长着后眼似的,把手伸到后面来。明明就把一块馍馍塞在父亲手里,可是父亲长时间地不肯接受。明明无奈,只好把茶杯给父亲。父亲接过茶杯,手里的毛笔果然就停下来。父亲放下毛笔,直起腰喝了一口茶。父亲的茶罐很小,一罐茶完全可以一口喝完,可是父亲却把它喝成了马拉松,好像端在手里的不是一杯茶,而是长江黄河。明明和亮亮就急得抓耳挠腮。

姑父,起来了吗?是忙生的声音。他们已经来了!明明急得差点要尿裤子了。忙生一来,地生就会来,地生一来,免生肯定跟着,免生之后还有新院,得院,等等。而他们一来,父亲就会放下自家的给他们写。等给他们写完,天就黑了。父亲果然放下自家的,给忙生写。忙生把裁好的对联往炕桌上一放,让明明和亮亮压着,他自己则坐在茶炉旁边吹火喝茶:把人忙的,连吃口馍馍的时间都没有。说着,一连往炉子里架了三块木炭,噗噗噗几下把火吹旺。父亲让亮亮去厨房里看馍馍熟了没有,给忙生端些。亮亮奇怪,平时忙生来时,父亲从来不让吃让喝的,今天怎么就客气起来了。到厨房里,母亲正把锅盖揭开,一锅的白面馒头气腾腾地冲他笑。亮亮的口水都要下来了。伸手拿时,被母亲挡住。母亲说灶爷前还没有献呢,大门上还没有泼散呢。说着,向碟子里抓了三个,放在锅后面。亮亮说灶爷还没有贴上呢。母亲说贴不贴心里要有呢。亮亮想,灶爷本来是一张纸么,怎么能在心里有呢。接着,母亲拿起一个馒头掐了几小块,让亮亮去大门上泼散。曾听母亲说过年时有许多无家可归的游魂野鬼会凑到村里来,怪可怜的,就给他们散一些,毕竟在过年嘛。这样想时,亮亮觉得五花八门的游魂野鬼像队伍一样排在大门口。亮亮把手里的馍馍又往小里分了一下,反手向门两边扔去,然后迅速地跑回厨房。母亲正把馒头往簸箕里拾。亮亮向母亲脸上看了一下,母亲就拿了一个小些的给亮亮。亮亮掌在手里看着,一时不忍心下口,直到口水把嘴皮打湿。母亲说你怎么不吃,一年到头了。亮亮说一年到头了,你也吃一个吧。母亲说我的肚子里现在全是馒头气。母亲又问,明明呢?亮亮才记起自己是父亲差来端馒头的,就压低声音给母亲说,忙生来了。母亲问,领改娃着吗?亮亮说没有。母亲说着,拾了几个馒头让亮亮端过去。亮亮想不通母亲为什么和父亲一样开舍,就说,等下一锅吧,下一锅黑面的出来再端吧。母亲说要端就端白面的么,过年呢,咋能给人家端黑面的呢?亮亮说那就拾几个小些的吧。母亲说,说不定人家不吃呢,端去吧。亮亮就只好端去。亮亮一面向忙生跟前走,一面向忙生脸上看着。亮亮看见忙生两眼放了一下光,就像是村长家的拖拉机发动着了,嗵嗵嗵地在亮亮心里响。接着亮亮看到忙生的脸上全是嘴,至少有一百张。亮亮还没有把馒头放到炕头上,忙生就伸手抓了一个,左看看,右看看,说姑父你明年怕是要发财了,你看这面起的,向你开口笑呢。父亲说,借你吉言。明明闻声回过头来,见亮亮的目光在忙生手上定着,就说亮亮该你压纸了。

亮亮的心里痛了一下,忙生开口了。亮亮说,爹你今早也没有吃呢,明明你也没有吃呢。亮亮想,他一共端了三个馒头,如果父亲和明明一人拿一个,碟子里就没有了,忙生再想吃,也没有了。可是父亲却不肯放下笔。忙生就要把那个馒头吃完时,亮亮出去了一下。然后进来说,我听见你们改娃喊你呢。忙生说,是吗,我咋没有听见。亮亮说家里当然听不见。忙生说,你去给他说,就说我在这里呢。亮亮说我说了,可是今天吹的是南风,他听不见。忙生就出去看。忙生刚一出去,亮亮就给明明说,快吃快吃,娘一共蒸了三十个白面馒头,你再不吃,过一会就没有你的了。明明觉得亮亮说的有道理,给父亲说,爹吃些再写吧。父亲说你们先吃吧。这时,亮亮已经把碟子里剩下的那个馒头擎在父亲面前了。可是父亲并没有表现出他想象的那样高兴,反而说,你们这样不好,大过年的,怎么能把碟子腾空呢?亮亮说还没有过呢,明天才过呢。父亲有点生气地说,把纸压好。

忙生又回来了,说亮亮这碎■咋哄人呢。亮亮说谁哄你了?忙生说改娃还在睡觉呢。亮亮说我明明听见他喊你呢。忙生就盯了亮亮看,直看得眼珠子都要暴出来。父亲又停下笔,狠狠地看亮亮。明明见状,说我也听见谁喊你了,如果不是改娃,就是别人。说着,替亮亮压了纸,同时偷偷地捅了亮亮一下。亮亮会意,从父亲的视野中走开。亮亮很气,真想把碟子端走,可又不敢。无奈,就盯了忙生看。可忙生却像没有那么回事似的,继续吹火喝茶。这让亮亮不可忍受。亮亮把嘴皮松了一下,放出些声音来,希望忙生能够招茬。不想忙生的耳朵像驴毛塞着似的。更气人的是,忙生竟然端起碟子,去了厨房里。亮亮跟着,嘴皮又松开一些,你是寻着吃来了么,还写啥对联呢。可是忙生还是没有听见。忙生到了厨房里,给母亲说,姑姑,年做好了么。母亲说好了。忙生揭起衣服下摆,捉虱子似的从腰里掏出五角钱给母亲,我提前来把你看一下,初一我就不来了,我和别人走不到一块。母亲推让着,不拿那五角钱。亮亮对忙生的印象一下子改正过来,同时在心里为母亲急着,你就拿上,怎么不拿呢。母亲硬是不拿。忙生就生气了,你不拿这五角钱,就是看不起侄儿。母亲说,你个碎■胡说个啥呢。如果你看得起侄儿,就拿上,现在侄儿没有多的,等将来侄儿日子过好了……母亲说好着呢,和过去比起来,现在好着呢,这五角钱你拿回去,就当我给改娃的,让他上学买本子吧。忙生说本子有呢,上次扶贫队送来的还没用完呢。亮亮想,忙生怎么不把那五角钱给他呢,他替母亲拿着不是一样吗?可是忙生坚持着要母亲把那五角钱拿上。最后忙生竟然无礼到自己动手揭起母亲的上衣襟子,把那五角钱装在母亲棉袄口袋里。忙生把手抽出来,手里的钱没有了。可是亮亮总觉得那钱没有到母亲身上,而是被忙生耍了一个魔术给变回去了。亮亮再看母亲时,母亲已经伸手抹眼泪了。不知为何,亮亮的眼睛也潮起来。亮亮过去拉了母亲的手,母亲把亮亮抱起来。忙生说等年过完,我来接姑姑到我那里去浪。母亲说你知道,这家里离不开人,闲了我自己会去的。说着放下亮亮,往碟子里抓了三个白面馒头,三个黑面馒头,让忙生端回去。亮亮想,五角钱就买六个馒头,忙生也太会算账了。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拿。母亲说这不是我给你的,是给你媳妇和改娃的。最后,忙生从头上摘下破暖帽,拿出帽里子,往里面放了一个白面的,一个黑面的,一拧,提在手里。母亲拿起另外四个,坚持让忙生装上,可是忙生却无论如何不装了。门外有人喊碎爷爷。忙生一下子把那两个馒头塞进棉袄里,估摸着来人进了屋,才从厨房里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