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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过夜时,有人喊着去庙里。明明和亮亮问父亲去不去,父亲说去就去吧。明明说,我看这神还是不灵,去年给它戏也唱了,愿也还了,谁想今年它却连一点雨都不下。父亲笑了笑,没有说话。亮亮说去吧去吧,去庙里很欢的。父亲说欢就去吧。明明和亮亮就洗了手脸提了灯笼拿了香表去叫环环。一出大门,明明和亮亮的眼睛猛地一亮,一庄的灯笼在动,就像在梦里一样。环环家的院顶头也亮了,看来环环爹真的把灯笼糊好了。明明在门外喊环环去庙里。环环爹说去去去,替我给土地老人家磕个头。环环问,关圣呢?环环爹说也磕一个吧。明明说九天圣母呢?环环爹说见神就磕。环环说一下子捎带这么多头,怎么捎得动。

庙在几个村子中央的沟台上。远远地就看见,那边的天被灯光映得透亮。一出庄,只见四面山上的灯笼都往沟台上涌,明明和亮亮的眼前是一个灯笼组成的巨大的锅。不知为何,明明的心里涌起了感动。环环问,今年喜神在哪一方?明明向四面天上看了看,说,在西方。亮亮说你还日能,你咋知道在西方?明明说西山里今年考上了两个大学生,那还不是说明喜神在西方。亮亮又向西方看了看,觉得西边的天真比其他几方的天要亮。可是亮亮马上反驳说,爹说喜神到处转着呢,它专往那些善人家的房上落。喜神落在谁家房上,谁家就要出状元,说不定今年就落在咱们房上。明明说那是封建迷信。亮亮让环环说是不是封建迷信。环环笑了笑,说,小心,到沟边上了。

庙墙上已是一片红。还是那些老对联。什么“山门不锁白云封,古寺无灯明月照”“金炉不断千年火,玉盏常明万载灯”“志在春秋功在汉,心同日月意同天”一类。红红的对联让明明他们觉得眼前的庙不是庙,而是一个新郎。

明明和环环还没有把头磕完,亮亮已从香炉里拔出一根香,到外面去放炮:看一下今年是个响炮么还是哑炮。亮亮点着炮,看见明明和环环捂着耳朵,就倏地上前,一把把明明和环环的耳朵掰开,日你姐,就听着个响声,你们还把耳朵捂住,这不等于白放了。明明和环环觉得亮亮说得有道理,就把耳朵放开,同时往远里跳了一下。是个响炮。三人的心里都乐开了花,好像把一年的日子都点响了似的,好像把雨都点下来了似的,好像把白面馒头都从地底下点出来似的,好像……哎呀,这把人美日巴了,是个响炮。明明说。亮亮说小心把你个■给美晕了。明明说还有么?再放一个。亮亮说还要留着开门呢。明明说再放一个吧,开门又没人听。亮亮说咋没人听,门听呢。说话间,对面山上传来几声炮响。亮亮说他们放了,等于我们放着呢。明明想想也对,炮又不像核桃枣,只要一响就是大家的。

一觉醒来,院里的灯笼还亮着,明明的心里痛了一下,做了一件对不起人的事似的。明明飞身下炕,扑到灯笼下面。灯里的油已经着下去了一半。我竟然睡了半盏油的时间。我怎么就给睡着了呢?灯笼该是多么伤心啊。明明决定守着灯笼。明明把父亲的红泥小火炉抱到房台子上,在上面架了些炭,一个人坐在房台子上守着灯笼。不觉间,身边坐了一个人,一看,是亮亮。他说你怎么不去睡觉呢?亮亮说,三十晚上睡觉太可惜了。

鸡叫头次时,明明和亮亮张罗着开门。明明含了一嘴蒜,亮亮拿了一个鞭炮。明明猛地开开大门,把蒜喷出去,嘴里大声念,过新年开新门,过新年开新门。说着,亮亮的炮就响了。奇怪的是,炮刚一响,父亲就从大门外进来,后面跟着花花。亮亮说爹咋这么巧。明明说爹是新年的爹么。父亲笑笑,一边往进走一边问明明还有红纸吗。明明说没有了。父亲怔了怔,向厨房走去。明明和亮亮没有想到父亲会把厨房门上的对联剥下来。明明和亮亮心里痛着,看父亲把剥下来的对联夹到胳膊下,到西屋里拿了糨子和笤帚,向大门外走去。明明和亮亮跟着。父亲到瓜子家的门上停下来。亮亮要说话,父亲做了个手势,明明就捂了亮亮的嘴。原来瓜子家门上没有贴对联。没有贴对联的门看上去不像个门,就像个死人一样。亮亮悄声问明明,瓜子家大门上咋不贴对联呢?明明说大概是他们不想过年。亮亮说胡说着呢,谁还不想过年呢。明明说一定是他们家买不起红纸。明明和亮亮给父亲帮忙把对联贴好。回家时,明明想,父亲是啥时候出去的呢?

天亮了,明明和亮亮出去,看见天也过着年,地也过着年,山也过着年,树也过着年。年像一个大面包一样,把人都香懵了。两人一口气跑到对面山头。站在山头朝下看,村子静静地躺在村子里,就像一个睡着的年。明明说到咱家的阳坡地里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两人又一口气跑到阳坡地里。明明问好吗?亮亮说好。明明说你听,地下面好像有人在说话呢。亮亮倾了身子听了半天,什么也没有听出来,可他不愿意表现出没有听出来的样子,说,真的,就像是爹和娘在拉闲呢。亮亮的话把明明震了一下,他觉得地下面有人说话只是一种感觉,而亮亮却把它说得这样具体,这很让他感到意外。这时,亮亮提议“接地线”。明明说接就接吧。说着掏出家伙来。亮亮的尿都出来了,明明说我们写个字吧。亮亮问写啥呢?明明说就写你心里最想说的话。亮亮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明明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最想说的话,就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亮亮说那就写个“年”字吧。两人就写。尿水洒在地里,被黄土吸收,发出■■的声音,让明明和亮亮体会到了一种贡献的舒畅。收笔,两人同时往后退了一下,端详着他们的杰作。明明问亮亮面前的两个“年”字像啥。亮亮没有看出来,让明明说。明明说你说它们像不像一对兄弟?

没有等亮亮回答,明明又说咱们去戏台上看看吧。亮亮说看就看看吧。两人又向戏台跑去。戏台当然也过着年。两人蹲在戏台下,仰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戏台。然后又蹲在戏台上,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村子。一家两家的烟囱里开始冒出烟来,如同一根根大白菜,又像是刚刚睡醒的村子在打哈欠。亮亮说我们回家吧,明明说回就回吧。

回到家里,母亲在扫院。刷,刷,刷。初一早上的母亲是多么好啊。明明要从母亲手里往过接扫帚,母亲说你们去耍吧。亮亮说娘你也耍吧。惹得母亲笑起来。母亲说娘还耍啥呢。亮亮说我们跳房子吧。娘的脸上掠过一层光彩,说,好,等娘扫完了我们就跳。明明说我还没有见过你跳房子呢。亮亮说我也没有见过。母亲说,娘小时跳房子总是赢。明明和亮亮就想象着母亲小时跳房子的样子。接着,亮亮就要在院里画房子格。明明一把拉住亮亮说,把院弄脏了,要跳我们到大门上去跳吧。亮亮说大门上有啥跳头,别人看见,肯定也要来,大过年的,应该自家人关起门来跳——我们还是打牌吧。明明说,对,就打牌吧。两人就帮母亲快快地收拾了院子,把母亲连推带搡地弄到西屋里。父亲已经把火生着了。炭烟弥漫在屋子里,有一种湿湿的年的味道。明明到厨房里给父亲端了些馒头,然后和亮亮上炕坐定。怎么分家呢?亮亮说我和爹吧。明明说那就我和娘。亮亮说赢啥呢?明明说就赢核桃枣吧。亮亮想了一下,反正是自家人,核桃枣就核桃枣。就打起来。大红被子在他们腿上绵绵地苫着,花花在他们身边静静地卧着,炭在炉子里啪啪地响着,木香在供桌上袅袅地飘着,火炕在屁股下暖暖地烙着,牌在四人手里你一张我一张地揭着,不怕输,赢也无所谓,只是这么一张一张地揭,一张一张地出。那个美啊,真能把人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