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2/25页)

捏好灯坯,娘开始用剪刀剪灯衣。一转一圈儿,一转一圈儿,几圈下来,灯就穿了一身花裙子。姐从卯子家借了一把剪刀来。六月要剪,五月不给,二人就争。娘说六月你去后院让你爹把麦秆取来给我们做灯捻吧,你去年做的灯捻你爹还夸奖呢。六月还是要剪。娘就把剪刀给六月,说,那你可要剪好,不然月神不验收。剪刀却在六月手里不听话。六月看着五月的那把小,要和五月换,五月不肯。六月说娘刚才说过,做坏事的人黑白二常要来收气的。五月说我又没有做坏事。六月说不给我换剪刀就是坏事。五月说强要别人手里的剪刀才是坏事呢,不听娘的话才是坏事呢,爹不是说过百善孝为先,万恶淫为首嘛。六月的心里就打过一个闪,心想自己刚才没听娘的话,也许真是坏事。看娘,娘不在屋里。六月以为娘生他的气了,就扔下手里的剪刀,到院子里找娘。

娘正扛了梯子往后院走。六月撵上前去问娘扛梯子去干啥?娘没有接他的话,问他怎么不剪灯衣了,这么快就厌烦了?六月说我还是给咱们做灯捻吧。娘回过头来看了他一眼,有点不相信地说,为啥又要做灯捻?六月笑笑,没有回答。娘把梯子靠着崖面放了,让六月上去从蜂窑里往出取麦秆。六月二话没说,十分敏捷地攀上梯子,从窑里取出麦秆。下来,六月问娘为啥要把麦秆放这么高。娘说敬神的东西,放在低处就弄脏了。六月说麦秆怎么能敬神呢。娘说麦秆本身不能敬神,但做了灯捻就能敬神了。六月就觉得这麦秆一下子神圣起来。到了厨房里,娘把麦秆剪成火柴棍那么长,取出新棉花,让六月往上面缠。六月果然比剪灯衣做得得心应手,不一会儿,一排灯捻就手榴弹一样排列在碟子里。

缠着缠着,六月的问题又来了。为啥要在麦秆上缠了棉花才能当灯捻?娘说因为棉花吸油。六月说为啥棉花就吸油,麦秆自己不能吸吗?娘说你为啥就这么多的问题呢?六月又问,为啥只有吸了油才能着呢?娘就咳地一声笑了,说,这老天爷就造了这么一个理,你去问他。六月想想也对,一问老天爷不就啥都知道了吗?可是到哪里去找老天爷呢?天上吗?可是哪里有登天的梯子呢?自家的那个梯子显然太低了,连他们家梨树上稍微高一些的梨都够不着。六月又想,老天爷怎么就造下这么多理呢?先前地生爹来他们家串门儿,看着正在梳头的姐说要她长大了当他们家儿媳妇,娘考虑也不考虑一下就答应了。那人走后,他给娘说为啥要我姐嫁给别人家呢,不是说肥水不流外人田吗?给我做媳妇多好啊。不想娘听了笑得差点背过气去,歇了好半天才说,这世上的事啊,你还不懂,有些东西啊,恰恰自家人占不着,也不能占,给了别人家,就吉祥,就如意,所以你奶奶常说,舍得舍得,只有舍才能得,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他问为啥越是舍不得的东西越要舍。娘说这老天爷啊,就树了这么一个理儿。六月说这老天爷是不是老糊涂了。娘说他才不糊涂呢。现在娘又说老天爷就造下这么一个理,莫非他每天没事干,专门坐在那儿皱着眉头造理儿?那天堂里的理肯定多得放都放不下了,都溢出来了,溢得遍地都是。比如阎罗王专收那些坏人的气,比如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想到这里,六月的另一个问题又来了。既然每个人身上都有两盏灯,那老天爷噗地一吹不就灭了?问娘,娘说那两盏灯是吹不灭的。六月说世界上还有吹不灭的灯?

晚饭前,娘让五月和六月给卯子家送六个灯盏。六月问为啥要给卯子家送灯盏,娘说因为卯子家今年有孝。六月问啥叫有孝。娘说,有孝就是家里死了人还没有过一年。六月问没有过一年为啥就不能做灯盏。娘说老古时留下来的规程,有孝的人不但在一年内不能做灯盏,还不能嫁女儿,不能娶媳妇,不能贴红对联,不能唱戏,如果是大孝子还不能吃肉,不能杀生,如果是更大的孝子还要每天做一件好事,一直做三年。六月说是不是我爹写的那句话:“慎终须尽三年孝,追远常怀一片心?”娘说这个娘不懂,你去问你爹。六月就去后院问爹,爹一边打扫牛圈一边说“慎终追远”是孔老夫子的话,意思是一个人要想不做坏事,就要从心里不起做坏事的念头,用你奶奶的话说就是众生畏果,菩萨畏因。这句对联的意思是告诫后人常念先人养育之恩,行孝期间,发大愿心,做大善事,好感动老天爷给过世的先人加分儿,让他投生到好处。六月不懂爹的话,但心里有一个自己的“懂”发生。六月问那有孝的人家为啥不能做灯盏?爹说你说呢?六月说是不是一点灯盏死人就又活来了?爹笑着看了一眼六月,说,太阳落山又没落,老天爷说话又没说……莫道此生沉黑暗,性中自有大光明。六月又不懂了。六月在心里说,爹啥都好,就这喜欢背古词儿的毛病不好。六月想让爹解释一下这些古词儿的意思,不想一个更加严峻的问题出现在脑海,想立即给爹说,但又有些怕爹,就风一样跑回厨房,十分郑重地给娘说,你和我爹一定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正在擀面的娘惊讶地看了一眼六月,问为什么?六月说不然要我等一年,还不把人干急死。不想死的不是他六月,却是娘。只见娘像中了魔法似的,松开手里的擀杖,两手捂了肚皮,蹲在地上,用后背呼扇呼扇地喘气。五月和六月吓得上前拍着娘的背一个劲地喊娘,才把娘喊过来。等六月听清娘喉咙里的音节,才知她是在笑呢。娘笑得半天才顺过气来,我这个瓜儿,把娘差点笑死了。六月问娘你笑啥呢?娘没有回答他,而是接着他刚才的话说,这要看你平时听话不听话,如果不听话,娘就不答应,就让你个碎仔仔干着急。不想六月陡然严肃了神情,用更加郑重的口气说,这事没商量,你不但要等到我娶上媳妇再死,还要等到我儿子娶上媳妇再死,不然要我儿子等一年,还不把我儿子干急死。娘就又笑得喘不上气来了。这次六月没有在娘后背上拍,而是背了手扬长而去。走到当院,才意识到自己这样扬长而去是没有目的的,才记起娘刚才是让他和姐给卯子家送灯盏去呢着,却又不好意思回去,好像刚刚和娘红过脸似的,就站在那里等姐端了灯盏出来。

五月和六月出门,地生正从门巷里走过来,手里同样端着一个盘子,里面也是几个灯盏。六月问他去干啥。地生说给卯子家送灯盏。六月说你们也给卯子家送灯盏啊。地生说我们怎么不能送,难道只能你们送?六月看了看地生盘子里的灯盏,又看了看自己盘子里的,觉得还是娘捏的好看。你们也是给卯子家送灯盏吗?六月回头一看,是得成。得成手里是一个碟子,碟子里是两个灯盏。六月在心里说,得成家真小气。得成跑上前来,看了看六月盘子里的灯盏,说你家的灯盏真好看,是你媳妇捏的吧?六月说是,咋了?得成说我咋觉得不是你媳妇捏的。六月说那你说是谁捏的?得成说我怎么觉得像是你媳妇生的。五月骂得成死狗。六月说是我媳妇生的又咋了?五月急得喊六月闭嘴。六月说你有本事也让你媳妇生一个出来。得成说我媳妇生的已经在我身边走着呢。啪!得成的后脖颈里就挨了地生一巴掌。得成伸手摸着后脖颈,歪着头,龇牙咧嘴地看着地生说,我吃了你们家的还是喝了你们家的?地生说比吃了我们家的喝了我们家的还严重,知道我为啥揍你吗?得成用又一个龇牙咧嘴作了回答。地生说别看人家六月人小,辈分却是我们的爷呢,你怎么能说人家是你媳妇生的呢,你小子不怕雷殛头?得成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一边摸着后脖颈,一边讪讪地看了六月一眼,算是认了错。六月做出一种大人不记小人过的样子,端了身架,真像个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