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第21/25页)

到了炮摊前,花花绿绿的炮群让人眼花缭乱。想买,但一想儿子坚决不让买,就打住了。儿子已经对放炮没有了兴趣,他现在感兴趣的是考重点。而一个不放炮的年还是年吗?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带着我们做炮了。父亲先用木屑、羊粪、硝石、硫磺一类的东西做火药,然后用废纸卷大大小小的炮仗,剩下的火药装在袋子里,侍候铁炮。铁炮有大有小,小的像钢笔一样细,大的像玉米棒子那么粗,屁股那儿有个眼儿,用来穿引信。过年了,只见小子们差不多每人手里都有一个沉沉的铁炮。村前的空地里,一排排铁炮对着美帝国主义,整装待发。小子们先把火药装在炮筒里,然后用土塞紧,然后点燃引信,人再跑开,捂着耳朵等待那一声来自大地深处的闷响。父亲还给我们用钢管做长枪,用车辐条做“碰炮”。长枪大家知道,和当年红军用的那种差不多,只不过腰身小一些。说碰炮:把一个车辐条弯成弓形,在弓尾绾上橡皮筋,橡皮筋的另一头拴着半截钢条。这种碰炮不用火药,用的是火柴头,把几个火柴头放在辐条帽碗里,用钢条碾碎,然后把系在皮筋上的钢条塞在辐条帽碗里,拉长的皮筋起到了用拉力把钢条撬在辐条帽碗里的作用。这样,你的手里就是一张袖珍的长弓。然后高高举起,把钢条向砖上一碰,就是一声脆响。现在想来,那时的父亲真是可爱,在那么贫穷的日子里,在五两白面过年的日子里,他居然有心思给我们做这一切,他的开心来自哪里?而现在,什么都不缺了,但是我却没有见过哥给他的儿子做过这一切。而在城里的我,别说做,就是想给儿子买个炮,他自己却不要了。

到了电灯笼摊前,手又痒了。往出掏钱时,却是一股煤油的味道扑面而来。那是三十年前的供销社,父亲带着我,站在那个比我还高的大油桶前,把带嘴的油壶放在木板柜台上,那个穿着蓝卡几制服的漂亮的女售货员用一个竹竿舀子,把油从油桶里提上来,往油壶里倒。父亲拿出他布做的钱包,把几元钱搓来搓去,艰难地作着决定。女售货员的舀子就停在空中,一脸理解的微笑,等待父亲的决定。我仰起头来,看着父亲的眼睛,父亲的眼里是一万个铁梅。最终,女售货员悬在空中的那提煤油一路欢歌进了我家的油壶。父亲说,就是再穷,腊月三十晚上每个屋里的灯都是要亮着的。有时实在买不起煤油,就先保证院子里的灯笼。

有那么几年,日子好过一些,父亲就用清油和蜂蜡做蜡烛,为的是敬神。当然,如果充裕还可以用来照明。做蜡的具体细节记不准确了。只记得父亲在一个个竹棍上缠了棉花,然后伸在清油和蜂蜡混溶之后的锅里一遍遍地蘸,几次之后,一个黄萝卜似的米黄色的蜡烛就成了。一个个蜡烛插在麦秸编的塔形的蜡座上,看上去像个宝塔。最后一个蜡烛做完后,父亲就把那个宝塔倒提起来,挂在房檐上。刚包产到户的那一年,房檐上玉米辫一样挂满了蜡烛串儿,每天看着它们,心里就是一个灯海。在后来的作文课上,我好像写过这么一句话:那不是蜡烛,那是一串串在房檐上睡觉的光明,赢得了老师的表扬。接着几年,父亲都是亲手做蜡烛。再后来有了洋蜡,虽然比自己做成本低,但父亲还是坚持自己做。父亲说这敬神就是一个诚字,买来的东西怎么能够敬神呢,再说,那东西污秽,不干净。

要说这红灯笼比父亲用竹做骨纸糊面的灯笼好看多了,却一点也没有父亲做的那种“活”的感觉,但还是买了一个。人山人海,车不好打,就提了灯笼往回走。走着走着就走到老家的土路上了。在老家,年三十早上讲究跟抢集。一大早,差不多每家都有人到集上去,没买的再买,没卖的全部出手,有些几乎是送了。有那么一个时刻,街上哗的一下就没人了,一下子成了空街,看着让人心里有些害怕。多少年来,那种哗的一下就没人的情景一次次在梦中出现,让人思索这个“年”到底是什么,为何如此的神通广大,让人们一个个心甘情愿地自投罗网,无可抵抗。

看时辰,这一刻郭氏门中应该是上坟回来了。心里一下子着急起来,小跑回到家里。一看儿子挥汗用功的背影,又被刚才行色匆忙的自己惹笑了,今年本来就没有打算过年的啊。一放寒假,儿子就一再重申今年春节不回家。一天,我动员儿子说回去把三天年一过就回来,你也放松放松。儿子用不容商量的口气说,不可能!妻子附和,年年过年,高考只有一次,就依儿子,再说,等你儿金榜题名日,咱们再衣锦还乡,那种感觉该多好。儿子抱了他妈的脖子说,俺妈说得太对了,我们可以回去住它个十天半个月,好好显摆显摆。我说那你娘俩在城里过,我一人回去。妻说那不行,单位安排她从初二晚上开始卖戏票。二比一,今年过年不回家的决议形成。当时是那么的不可接受,觉得这过年不回老家就像结婚不进洞房一样不可思议。现在,儿子坚毅的背影似乎又在重申,对不起老爸,今年你就先把你的那个年瘾放放吧。

看来这年贴只能在书房里进行了。书房在阁楼,因为是斜窗,不好弄窗帘,搬进来后,为了给自己制造一个相对隐秘的小天地,就顺手把几张报纸贴在玻璃上,不知为何,当时感到的却是“年”的味道。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肯定来自老家八卦窗里新贴的窗花,来自被父亲熬罐罐茶熏黄的房墙上新贴的年画。就过段时间把旧的剥下来,换上新的。每换一次,年的味道就被复习一次。小时候,一进腊月,父亲就早早地给我们用钢锯条做好花刀,让我们在木板上裁窗花,一个废钢锯条,被父亲磨成三角尖刀,另一端缠了棉条,就是把了。用纸搓针,把上年的花样钉在一沓新买的红黄绿三色纸上,衬了木板,然后照着花样裁窗花。刀子从纸上噌噌噌地划过,一绺绺纸屑就从刀下浪花一样翻出来,那种感觉,真是美好。更别说看着一张张窗花脱手而出的那种喜悦了。父亲还教我们画门神,画沄子(一种往房檐上挂的花饰,我不知道父亲为何把它叫“沄子”),包括给戏子打脸。

报纸已经贴好,年的味道再次扑面而来,那是一种被阻止了的光,或者说是一种被减速之后的光。恍然大悟:原来年的味道就是停下来的味道。那么,这个停下来又是谁的发明呢?而人又为何如此喜欢这个“停下来”呢?莫非它是一个速度和惯性制造的阴谋?我的胡思乱想被窗外的一声炮响打断,好一阵懊悔,多少年神秘在心里的一种美好,一种鸡蛋清一样漾在心里的美好,满月一样圆在心里的美好被刚才的胡思乱想划破了。从未有过地觉得思想这东西的坏。时时勤拂拭,莫使染尘埃。才觉得这话说得真是好,就用一把想象的大扫帚把这些胡思乱想从心里扫去,连同懊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