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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年初一的早上,通常是吃火锅。那火锅和现在城里人用的火锅不同,是祖上留下来每年只用一次的砂锅,说是砂锅,又和现在饭店里的那种砂锅不同,中间有囱灶,四周有菜海,囱灶中装木炭火,下面有灰灶。木炭把年菜熬得在锅里叫,就菜的是馒头切成的片儿,那种放在嘴里能化掉的白面馒头片,热菜放在上面一酥,你就知道了什么叫化境。菜的主要成员是酸菜、粉条、白萝卜丝,主角是酸菜,一种母亲在秋天就腌制的大缸酸菜,现在一想起它,我就流口水,那种甘苦同在的酸,只有母亲能做出来。进城之后,我曾让妻子按母亲的方子做过好多次,都失败了。妻子无奈地说,有些东西,城里人就是无福享受。
初一下午的那段时间也不错。记忆中永远是懒洋洋的阳光,就像那阳光昨晚也在坐夜,没有睡好的样子,现在虽然普照大地,但还在睁着眼睛睡觉。我和哥走在那种睡觉的阳光里,去找那些长辈和填了三代的人家拜年。一般来说是按辈分先后走动,但最后一家往往是我们爱去的地方。因为我们会在那家坐下来,喝着小辈们炖的罐罐茶,吃着小辈媳妇端上来的甜醅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在心里存了一年的闲话,直到晚饭时分。不知内情的人会想这家肯定是村里的大户人家,其实情况恰恰相反,他是我的一个堂哥,论光阴是村里最穷的人家了,但他却活得开心,永远笑面弥勒似的,咧着个大嘴,让人觉得没有缘由的亲,没有缘由的快乐,没有一点隔膜感。自己虽然穷,却不抠门儿,假如有些什么好东西,往往留在这天让大家分享。大家都愿意上他家的那个土炕,无论是大人还是小孩。大半村的人,炕上肯定坐不下,小子们就只能围了炉子坐在地上。通常情况下,炕上的大人在说闲,地上的小子们在打牌。那种感觉,让人想起一个词:共产主义。有时我们干脆不回家吃饭,接着打牌,堂嫂就给我们做大锅饭。吃完大锅饭,接着打,堂嫂就把馒头笼子提了来,放在牌桌下,谁饿了只要一伸手就可以解决问题。父亲说,奶奶活着时,上正时月,一村人差不多都围着奶奶过。奶奶去世后,这摊场就转到堂哥家去了。父亲还说,那时的年要过整整一正月的。而年的准备工作一进腊月就开始了。父亲说,家里有两个石磨子,四头驴换着推,要转整整一个月,因为奶奶磨的是一村人吃的面。腊月初八一过,村里的戏班子就住到我们家了,开始排戏。腊月二十四小年彩排之后,大家回家过年,三天年一过,出庄演出,演戏回来,戏班子就干脆住在我们家打牌,等下一方人下红帖。不过那时村里人不多,正好一台戏。父亲说郭家河的戏是远近出了名的。关于郭家河的戏,有许多的故事可讲,别的不说,单说有一年,伯父为了做一位龙王,三九寒天在沟泉边往麦草扎的骨架上浇水,整整浇了一个月,硬是冻出了一个活生生的龙王,一出庄,把外方人的眼睛都惊直了,代价是伯父的手指差点被冻掉。多少年来,我一直在想,伯父的这种近似着魔的热情到底从何而来?相比之下,城里的初一就有些百无聊赖。傍晚,我打开电脑,开始写这些文字,以一种书写的形式温习大年,我没有想到,它会把我的伤心打翻,把我的泪水带出来。
有点恨初二。小时候,初二这天,哥要去“转丈人”了,他一走,就把半个年带去了。结婚后,初二这天又要自己“转丈人”了。在父亲一再地催促下,极不情愿地出门,那种感觉正好注释一个词:“留恋”。按照古制,初二这天,要给最重要的亲戚去拜年。这最重要的亲戚,一是上姑舅,即母亲的娘家,还有妻子的娘家。现在,我远在千里之外的省城,显然没有可能去走上姑舅家,也没有可能去丈人家,那么我该去谁家呢?如果按照最亲的原则,那把我从乡下调到省城的老领导是最亲的了;如果按最重要的原则,那我现在的上司肯定是最重要的了,我不知道该先去谁家。
犹豫之间,电话响了,哥打来的。哥说他想代我去给岳父岳母拜个年,问拿什么“情”。我问一定要去吗?哥说有“三代”,有老人。我的鼻子就酸了,真是既感动又惭愧。在老家,只要人家填了“三代”(在红纸上填写的祖宗三代神位,比如我们郭家,就写郭氏门中三代宗亲之神位),大年初一都要去上香的,即便两家是仇人。在老家,许多怨家就是这天和好的。人家都能进门来,在三代前上香,在祖先前磕头,我们还有什么不能原谅的,于是握手言和。就是再大的仇恨,如果这天你不去人家三代前上香,那全村人都会看不起你;假如你去了,对方不让你进门,那全村人从此就会不进他家的门。老规矩之所以初二要去“上姑舅”家,就是要赶在初三傍晚送三代前在上姑舅家的三代前上香,这是一个女婿必尽的义务和孝道,所谓女婿半个子。哥之所以要代我去岳父家,主要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
我说还是拿“大红袍”吧。“大红袍”是哥包的情封子。所谓“大红袍”,是把花生和大枣用白纸包成县官帽,然后在上面贴上红纸条,然后用红绳子十字绑了,在顶上打成心结,转亲戚时,不管远近亲疏贫富贵贱,一律使它。我曾经下决心学过这种包法,但无论如何都包不出哥的那种方正的气度来,心里多少有些不快。当年在美术课上,老师还夸我的手工最好呢。就觉得有些东西是和灵巧无关的。就像现在,自己再怎么学,也是无法把那个年的味道学过来,我想那永远学不会的,永远不能被复制的,宁屈不折的东西,大概就是佛家讲的那个“性”了。如同那月亮,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太阳;就像那梨,再怎么学,也不能成为桃子一样。
其实“大红袍”已经是哥的改革产品了。父亲时代的情封子是“五谷丰登”。那是父亲亲自做的一种点心:把花生核桃枣子等五仁用蜂蜜拌到面包里,摁在一个刻有“五谷丰登”的花边母模里,拓出一种非常好看的花边点心,然后放在锅里煴熟,黄表里,麻纸外,再用自己捻的红头绳十字绑了,在上面打成“万”字,就是一封“情”了。我不知道祖上为什么要把它叫“情”而不叫“礼”。“情”者,常青的心,莫非是说一种东西因为感恩而常青不老?由此我还想,这个“年”一定不是什么传说中的怪兽,而是一个巨大的感恩,也正因为它是感恩,才这么让人心醉神迷,不能自已,因为这人本就是为感恩而来。父亲说这五仁别的三样可以更换,唯独花生和枣子不能换。我问为什么?父亲说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我问为什么偏偏用花生取“生”意,用枣子取“子”意?父亲说不知道,当年师父这么教他的。后来涉猎中医,发现花生阴性,枣子阳性,阴阳合和,想必是既有生则有子了。父亲还说在制作“五谷丰登”前要净身净意,净身是沐浴,净意是不能有杂念。在我的记忆中,每当父亲制作“五谷丰登”时,厨房里就笼罩着一种紧张的气氛,通常情况下是不允许生人进门的,就连我们也不让,为了让人知道他在制造“五谷丰登”,他会在厨房门口挂一个烟袋,村里人进来一看烟袋,就立即噤了声。我后来揣度,这“五谷丰登”从前肯定是祭品,后来才用于走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