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在世(第2/20页)
“俄勒冈州的切莫玛格丽特女士,已被本笃派修道院除名,特此周知!”下面是这个并不很大,也不出名的修道院的院长签名。
神职人员的手书,还是旧式的花体字母,很花哨,很华丽。
玛格丽特嬷嬷不认为她曾盗窃了教堂里的圣器,那只十七世纪的装圣水的银杯,是上帝对她的赐福。
她没有看到这张报,老实讲,谁也没有看到过这张报。甚至办这份宗教宣传品的神父们,也不会再看一眼的。无非,给碎纸机增加些麻烦而已。
俄勒冈州有句谚语,有什么人会把驴子踢过的石头,当一回事呢?
每个周末,在远郊区的这个研究所,便洋溢着一种捉摸不着的特殊气氛。说是轻松的情绪也好,说是雀跃的心态也好,甚至象你说的,这一天整个大院内,流行着一种近似躁狂型的轻度精神病也好,反正,有点与性有关的激情或是兴奋,大概是真的。
连大院里养的狗,也屁颠屁颠地跟着瞎激动。
这一天的下午四点钟,非常准时,所里的两辆交通车把家住城里的人,送回到城里去过礼拜天。然后,礼拜一的早晨九点,基本上也是非常准时地,再把回家大泄元气,而昏昏欲睡的人拉来远郊的这个研究所上班。
一年共有五十二次,外加国家规定的节假日。于是,每年,对!这个研究所的人和狗,总共约计有五十九次或六十次,卷进这样的激动漩涡里。
老兄也曾很盼望过每周一次的亢奋,说真的,人,活着,不容易。能抓住一点快乐,你就不要放过。那时,妻子是妻子,现在,又是,又不是了。
所以,周末回家对你来说,已不是那么急不可耐了。
但你说,人的满足是建筑在不满足的基础上的,五天半以后才有这一天,当然是不满足的。不过,假如连这一天也没有呢?想到这里,人是很贱骨头的,因此也就心满意足了。
“林工!”
“来了来了!”
“林森中,你磨磨蹭蹭什么?”
“这不来了么!”
满院子的狗,公家养的,住户养的,院外老乡养的,恐怕还有一些是野狗,压根没人养的流浪狗,蹿来蹿去,走路都嫌拌腿碍事。大院里的工程师是有数的,狗可就没数了,而且有愈来愈多之势,真可怕。这一天,也就是这一天,大家都变得不是自己了,走起路来,两腿打飘,狗也有“人来疯”的毛病,跟着凑热闹。
这一天,至少是今天,独你例外,她差点跟你永别,太玄了,幸亏抢救及时。
“你怎么啦?老林!”
“我怎么也没有怎么呀!”你打了个马虎眼,大家也明白,就这么一回事。
日子不就这样一天天地过的吗?总的来说,又能怎么样呢?你回想起你刚分配到这个研究所的五十年代,那时京西还有拉煤的骆驼,如今已经绝迹了。那些沉默的牲口,在长途跋涉中,只管往前走就是了。这一步和那一步,对它来说,有些什么区别呢?人也同样,在这样一条平平常常的路上,又会产生什么惊奇呢?连“啊呀”一声也不会叫出来的。
应该说,是这么个意思。不过,这一回,你不是。林森中,你那张毫无特色的脸上,头一回,好难得难得,流露出一种若有所失的表情。
谁让你是一头双峰骆驼啊!你背上驮着两个她,哪一位你也休想卸下来。
于是那张最适宜当间谍的脸上,流露出内心感情的蛛丝马迹。
当然不是秋天的伤感。这里的秋天壮丽非常,在透明的蓝天底下,每一座山,每一棵树,每一条小溪流,都努力表现出与众不同的性格,非常鲜明,非常美丽。
只有人例外,甚至这周末的兴奋,也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真有趣,然而,也真没劲。每一张脸上,都一样的笑容,都朝你一样地呲着牙,倒有些令人生畏了。
你把东嗅嗅,西闻闻的狗,用腿将它们拨拉开,你今天心绪不佳,面无笑意。
一个女人,百分之七十或八十为你而差点死了,你想不烦恼也不行了。
因为她,你承认,确确实实因为她。
你也并不打算遮遮掩掩,你的助手罗玉玉病了,你的上司找过你了。而且你可以想象,此刻站在你身边的同事们,完全知道你的上司跟你谈了些什么?
每周五天半,你和大家,换句话说,也是大家和你,在这远郊区的用围墙围起来的大院里朝夕共处。每张面孔,乃至每张狗的面孔,都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有时候,你产生一种脱光了衣服,在公共浴池里洗澡的感觉,简直每个零部件,包括最见不得人的东西,也裸裎着进入公开展览的行列。
他们于是知道罗玉玉为你而寻短见,可你并不了解她何以要走这一步?。
“女人是个复杂的方程式,林工!”罗玉玉自己说的。她认为也许只有死了,这道难题自然也就解了。不死,活下去,许多事情中的荒谬,不但你理解不了,连我自己也解释不清。
……
从斯内克河到肖肖尼瀑布,到盐湖城,这一路上,经常会在加油站碰到一个人人都管他“快乐的吉米”这位推销员。
他向那些小农庄的家庭主妇们,出售除虫剂,包金首饰,郁金香种子,兼为一家保险公司招揽主顾。
那辆老爷车就是他的家,他很高兴每天早晨打开他的车门时,所见到的不是昨天的邻居。他喜欢这种生活,除了上帝和父母外,一切都象旋转木马那样在不停地变换着。
假如永远是那几张道早安的邻居面孔,吉米想:“那还不如自杀呢!”
你自然不会傻到这种程度,把你们俩私底下的交谈,和盘托出的。
罗玉玉说过,那是个没有性能力,却有强烈性欲望的畜生。她,恨不能宰了他。
这位上司,你也不认为他是个好种。那张木乃伊的脸板着,他先声明,他坐在这个位置上,他领导的这个研究所里的一名工作人员服用了过量的速可眠,而被送到医院里去洗胃,打强心针,他要不闻不问的话,在西方可以,在中国则不行。
“林森中同志--”
你懂,严肃的谈话总是这样开头的。
她为什么服安眠药?为什么服了超量的然而又不至于死人的安眠药?为什么想结束生命可又不下决心?为什么在快要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又突然后悔得不行呢?
你一言不发。通常在压力面前,保持沉默的人,一种是强者;另一种是弱者,你当然属于后者。虽然你在你的梦里,曾经端起过卡宾枪向包围着你的敌人扫射过,尽管你这辈子从来没摸过卡宾枪,但并不影响你在梦里英勇过,而且非常英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