玛丽小姐(第7/16页)

她丈夫问她:“你不包括在内?”

方芳不想把自己撇出去,她承认:“都是蛆虫,完了,真的完了……”

方老夫子的遗体告别仪式,开得庄严而又隆重,“哲人其萎”,学问随之而去,当然是很惋惜的。但与会者,熟知老先生的亲朋好友们,望着这些泣血稽嗓的儿女,和因在押而缺席的然而并不等于不存在的孙子,似乎除惋惜学问外,还有更该惋惜的一些什么?说不好是些什么?这“什么”如鲠在喉,怎么也不好受,倒确是事实。

当时,大家觉得最应该出席的,倒好象是更能讨老人欢心的玛丽小姐。

虽然,它很讨厌。但认识方老先生的人,无不知道玛丽小姐的。通常是这样的,凡初到胡同口方家,和老人家刚一接触,总会很荣幸地先认识这条狗。

“你可以叫它玛丽小姐!”他把这名字叫得很亲切,还郑重地从头至尾展览一番,一定要你同它握握手。

傲慢的玛丽小姐睨视一切地卧着,那可称得上一条贵族的狗。你说它聪明也好,你说它势利也好,反正,这院子里,大概只有两个半人,是它买账的。

其它人,对不起,它耷拉着眼皮,连看都不看一眼。

老先生一向不把儿女介绍给来访者,哪怕在他面前幌来幌去,也决不说一声这是老二,这是老大,或者这是芳芳我的女儿诸如此类的话。以致有人误解他也许是孤家寡人,才把狗当宝贝的吧?

他会兴致勃勃地告诉你,这条马尔他纯种犬的父系,获得过巴黎博览会奖,母系更不得了,爱丁堡世界赛狗会上拿过金牌。“都有证书的,而且上了《不列颠百科全书》,不信,我找来你看。”

如果你稍稍懂得一点狗的学问,或者在官园农贸市场和某立交桥下的狗市厮混过,那老先生就更来了精神。“象这条百分之百的纯种马尔他狗,全中国我不敢夸口,北京市它可是独一份。”

“它的智商--”若是十分谈得来的知己,也熟知他对儿子的行止颇为不满的,他会坦率地告诉对方说:“要比我那当处长的、当导演的儿子,还略胜一筹咧!”

听者无不愕然,但不得不承认,这狗确实太通人性,除了不会说话。

玛丽小姐俯伏在他脚下,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方校长缠绵病榻也有些日子了,但住进医院却是去世前不久的事,没有别的什么原因,就是放心不下玛丽小姐。

渐渐地,病势一天重似一天,经常陷入谵妄状态,一生经历,便颠三倒四地说个不停。但也只有两个名字,常挂在他嘴边,一个是已经去了天国的老太太,一个就是玛丽小姐了。

大夫和护士一直以为老先生念叨的这个洋小姐,是他早年留学外国时的一个什么情人呢?等到它也被获准来病房探视,才知道不过是一条叭儿狗,都忍不住笑了。可一看到玛丽小姐把头贴靠在床边,那泪汪汪的悲戚样子,也被感动得收敛笑容而动了真情。

所以,在神志清醒的时候有关后事方面的问题,老人家自然是要想的,而且,应该说,无论如何,也要为玛丽小姐的未来作出安排的。

这是必然的,谁都这样认为。

但怪了,他会把玛丽小姐疏忽掉,是无法理解的,成了个至今也不解的谜。

也许只有吴铁老知道一些内情,在方中儒住院期间,这位也算相当负责的老同志来看过他多次。他俩是同乡、同窗,三十年代以后,一个投奔革命,一个出国留洋。先分道扬镖,后殊途同归,尤其上了年纪以后,把世情看得淡了,两人倒又比早先更交往密切一些。

一旦摒除了利害冲突,共识便多了起来。更何况一个是名人,一个是名家,就惺惺相惜了。他成了胡同口方家的常客,这样,方彬才得以在他那个某某部立足,方芳才得以在她那个什么协会出头,王拓才得以给他那个野鸡公司弄张批文,赚上一票。

吴铁老如今可豁达了,助人为乐,而且乐在其中,几乎进入炉火纯青的圆通世界。他相信苦绝不是他一辈子追寻的目标,如果说需要苦,或需要吃苦,也是为了以后不再苦,或不再吃苦。特别到了这把子年纪,就要活得洒脱些,自由些,不妨无拘无束些了。一般来说,这些屁大一点事,又不特别劳神,与人方便,与己方便,何乐而不为之呢?

所以他对方中儒的执拗和清高,活得如此拘拘束束,就不太赞成了。

当然,各人有各人的活法,他也不想勉强他的这位老朋友。不过,老兄,要知道学问是无止境的,正如革命永远是尚未成功一样,你不可能做完所有的事情。恕我直言,看来,这就是所谓的书呆子了。学问愈多,呆气愈甚,他不止一次敦劝:“中儒兄,你看你都快成木乃伊了,放下你手中的书吧!何必钻之弥坚,锲而不舍呢?孔夫子还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呢!”

“老铁啊,老铁!有时候举目一望,真是晚景苍凉咧!”

“那你就更该潇洒些了,咱们已经到了苦日无多的晚年啦!留给后人去干吧!”

不提后人还罢,方老先生一听到这两个字,就绉眉头。“老铁啊,你看你三个孩子,两个在美国,一个在英国,这都是当年我呆过的地方。我跟你一样,两男一女,倒不是我一定要出国留洋方算出息,至少应该立事--”

吴铁老劝慰他:“也不必过于苛求了,一个个成家立业,各得其所,不偷不抢,安份守己,可以啦!”

他佩服老铁想得开,他想不开。可惜那几屋子称得上汗牛充栋的书藉,竟无人继承他的事业。怎么能丢手呢?难哪!老铁!我活一天,就得当一天书虫啊!

甚至住进医院,还要带上他的未做完的下一次国际学术会议要宣读的论著。

这当然是愚不可及了,吴铁老对病床上的他说:“你是一定要蜡炬成灰泪始干了!”他觉得他可怜,至死不悟。

所以,方老先生竟未太顾及后事。“学问把你们家老头害了,这一辈子活得所谓何来?”这番感慨,真有点石破天惊之义,吴铁老自参加革命以来,九死一生,自然要高一层境界了。

虽然中国人比较忌讳死,上了年岁的人,则尤以为甚。这是东方人的传统文化心理,乐生畏死,不足为奇。方校长学贯中西,得过英国和美国两个博士学位,知道即使活到一百零三岁(广西有位老妈妈,在这个年纪上入了党),再往下活,也总有离开人世的一天。他老人家想得开,在病床上,学问之余,便立了个类似遗嘱的这么一纸文书。

“老铁,幸勿见笑,谁总有这一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