垃圾的故事(第7/14页)
可是,到哪儿去找这个杳如黄鹤的丁丁呢?
失踪的这段期间里,丁丁曾经浮出一次水面,我没有当回事。早知道,我就用绳子绑住他,不让他一去无音讯了。
因为,他那种秉性,我太了解,让他放下他感兴趣的事,回去上班,他也许会送上去一纸辞呈。还不如让他玩够了,再干正经。他在我沙发上照例朝天躺着,再不是他那不太好闻的莫合烟气,而是散发出烂西瓜,和馊西红柿的很糟糕的味道。不用分说,便晓得他是从哪里来的了。
“还要去那儿?”我想他也许玩够了。
“当然--”
我泼他的冷水:“老弟,我以前被劳动改造,洗面革心时,曾经罚扫垃圾,处理污秽,以示惩戒,对此稍有研究。中国人是这个世界上最会过日子的民族,克勤克俭,绝不敢暴殄天物。一块布,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后,还要刷上浆糊,贴在门板上待它干了以后,再一针一线衲成千层底鞋,让它在脚下一点点地磨成粉末,可见物尽其用的彻底性。只有绝对不能再度利用的废物,才恋恋不舍得扔掉。所以,哪怕烧过的煤球,也要筛出煤核后,余下的灰烬才铲进垃圾桶。文革期间,最多的垃圾,就是那些大字报了,也有人专检这些卖给废品收购站,而不无小补的。再早一点,三年灾荒时期,连菜帮子都不扔的,大家都处于人比黄花瘦的境况之下,垃圾桶也就空空如也了。虽然如今日子好过多多,不少人家搬进新居,庆贺乔迁之喜。但是,到这些人家的晒台看看,无不装得满满的。而这些东西,十之八七,都不会再派什么用场了,然而决不会抛弃。”
他反驳我:“你去看看吧!勤俭的中国人越来越少,浪费的中国人越来越多,而胡乱糟蹋人类自身生存环境的中国人,就更是可怕。如果从现在起不关心垃圾问题,我一点也不是危言耸听,中国会成为一个大垃圾箱。”
这番话,有点宣传品的味道,但听他说得这样激动,我相信他是真诚的。这小子不玩虚的,一就是一,二就是二,立刻心凉半截,这小子一认真,便不可救药,看来,中毒太深了。只是说了一声,徐总那儿要有个交待才好。
他说没有问题,开革就开革吧,然后,吃了老伴给他做的四个荷包蛋,喝下两大碗面条,跟我大谈特谈垃圾经。“老先生,你从我身上,是不是闻到了夏天快要过去,秋天已经来临的气息了呀!”他苦笑:“这就是垃圾的四季,让你领教领教!”
“谢谢啦,你走了以后,我必须洒一瓶花露水,才能去掉这股恶心味。”
“整个城市在垃圾的包围之中,将来一直堆到你家门口,堆到你鼻子底下,你怎么办?”
“那大题目,就不是你我能做的文章啦!”我当时所以这样说,是因为不能再鼓励他在垃圾堆里奋斗,而耽误了他的前程。我固然不了解杨菲尔玛非把他送到那样重要岗位担任要职,有什么特别的目的,但她并不是把他往火海里推,总是好意这一点上,我得让他回到正确的道路上来,干嘛非要当高田有司,出垃圾风头呢?
这个年青人,心里有什么,脸上马上有什么,他对我太失望了,在地板上咚咚咚地走着。他说,“没想到你老人家也这样劝阻我!”
他向来是个不大认真的人,也一直是个很少把问题看得严重的人,这种发生他身上的不知是好,还是坏的变化,使我说话不得不更慎重。那张杨菲尔玛的脸,我是记得牢牢的。她不赞成他热衷垃圾,而是要让他走仕途发达之路。
“一个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我劝他适可而止。“你不能力挽狂澜。”
“要人人都这样想,这垃圾早晚不把大家活埋了嘛?”丁丁在我书房里,很激动。“总得要有人站出来,不能都缩着脖子,装看不见。”
“想不到,你现在比高田还高田--”
“我和高田不一样,他把垃圾当作手段,达到他的目的,我没有其它目的,我的目的,就是垃圾。”
我看他有点走火入魔了。
“你简直想象不到,人这种动物,是多么不负责任,在消耗掉地球的大部份资源的同时,又把地球糟蹋得不成样子。你知道宇航员在太空中最大的苦恼是什么吗?就是他们必须生存在自己粪便的臭气中。人类也会有一天,只好生活在自己制造的垃圾堆里。”他从沙发一跃而起,“你老人家不要老关在屋子里写小说了,我先陪你到垃圾长城去观光吧!”
“谢啦,你身上的气味,我已经领教了。”
“不到长城非好汉,你要不到垃圾长城,你绝不会坐卧不安的。”他警告着。
后来,杨菲尔玛陪着高田有司一块到我家来,要我为他的《东京垃圾の研究》一书,写一篇序,因为她计划为这本书在中国问世,开一次新闻发布会。我也弄不清楚鬼子是一直没有走,还是从日本又来了?更弄不清楚这本书是出版社打算接受,还是她有办法来满足丁丁的愿望。总之,这一切,对她来讲,轻而易举,小事一桩。看来,这位小姐说话算话,玩玩是可以的,那就让你丁丁玩个够,然后,收心,走我为你安排好的路。
既然我答应写序,就不能不和高田谈谈垃圾问题,他证实了丁丁的一席话半点也不过份,城市的排泄物,是城市的灾难,几乎所有人口超过一百万以上的城市,都能看到这种被垃圾包围的吓人景象。在直升飞机上,最能看清这种场面了。因为他后来成了垃圾学者,还被科学厅的一个什么排泄物课,聘为顾问,就可以摆谱,要求自卫队弄一架直升机来,到天上去兜兜风了。你不由得不叹服,外国人只要认真起来,能把鸡毛当令箭,绝对把事当事办,不怕小题大作。而我们,对不起,完全有可能把令箭当鸡毛,大题小作,无论什么都可以稀里马虎,而不当一回事的胡弄过去。
待杨菲尔玛拉着我找丁丁,到三家店去了一趟,才相信垃圾成灾不是在夸大其辞,这也是我一心要写这篇垃圾故事的缘起。虽然不免牵强附会,为明公所摇头,但我亲眼看到丁丁,以及和丁丁差不多的年青人,甚至还有些女孩子,一头扎到城市垃圾这个难题中的热忱,我姑且垃圾一回,即使贻人笑柄,又何妨呢?我们每个人都是地球村的公民,如果置若罔闻下去,等到垃圾埋住脖子,那时,谁也救不了谁啦!
丁丁继续教育我,老先生,你坐在家里,不知道堆积如山的垃圾,会带来怎样的灾难?恩格斯说过,原始人是无意识地使他们的排泄物,起到肥沃土地的作用。而现代人,同样也是由于无意识地制造出无数垃圾,最终将人类自己埋葬。他摇头,他认为我不应该无所谓,不应该和常人无区别,他不喜欢我的冷漠态度,他简直朝我吼了:“你是作家,作家应该呐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