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第18/32页)
我们可以想象李芸带张子鱼回家时武明生同学有多么绝望,绝对是黑色周末,《月光奏鸣曲》和《天鹅湖》武明生都听无数次了,《伏尔塔瓦河》绝对是第一次,是带了感情的,石头都能听出来那么深情那么动人心魄。后来武明生听到了《少女的祈祷》。面对上帝面对圣母玛利亚,少女的爱那么神圣那么纯洁。
武明生给孟凯讲这一段经历时连骂三个狗日的:“这么好的女人还不动心。”孟凯说:“你这么肯定?”“都祈祷了么,担心,放心不下才祈求上帝。”“你瞎猜吧。”武明生就豁出去了,就说出他曾经干过的罪恶勾当,他偷看过张子鱼的日记:“狗日的,内心很脆弱,医学院的女同学请他到家做客,等于挑明了他们的关系,狗日的走到大街上听了崔健的《一无所有》就蔫了。”孟凯就笑:“我就知道你小子看了人家日记以后天天在宿舍里唱《一无所有》。”武明生只好承认:“没办法,我见到张子鱼就情不自禁唱《一无所有》。”孟凯就笑:“你这破锣嗓子公鸡嗓子你在污辱崔健污辱摇滚乐。”孟凯赶紧捂上耳朵,武明生已经狼哭鬼嚎吼叫开了:“我曾经问个不休/你何时跟我走/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我要给你我的追求/还有我的自由/可你总是笑我/一无所有/噢——噢——噢——噢——”孟凯都叫起来了:“张子鱼怎么受得了哇,我听一遍都沮丧得不得了,都崩溃了,你太损了。”武明生满脸无辜:“没办法,情敌之间就是战争状态,专挑对方的软肋下刀子,身不由己啊,情不自禁啊,李芸会好啊,子女身上有父母的影子,她父母在‘四人帮’时期,‘文革’时期,都生活得那么好,造反派,军宣队,工宣队,整他们的人,对他们一家人的生活都羡慕得不得了,改革开放了,新时期了,你能想象跟李芸在一起生活,一起白头到老有多么幸福。”孟凯就问:“你就没有软肋?”武明生实话实说:“我又不是神仙,除了神仙,人都有软肋。”
武明生极其沉痛地给孟凯描述一九八八年秋天那个黑色的周末。周六最后一节课后,李芸跟张子鱼说了几句话,李芸那么热情大方的城市姑娘,说话时竟然脸露羞涩,少女的羞涩在大西北秋天金灿灿的树叶与阳光衬托下如同火焰在微微颤动,顷刻间散发出一股罕见的芳香,这个叫张子鱼的家伙平常也是大大方方从容不迫跟谁打交道都那么成熟老练,比城里人还老练的家伙,听到李芸的几句话后也为之一愣只点点头,李芸就转身走了,那身影轻盈欲飞,穿过爬满青藤的走廊和爬壁虎环绕的地理楼数学楼化学楼,拐到图书馆广场时笑盈盈的眼睛和嘴角一下子出现在太阳底下,那么灿烂辉煌。武明生把这一切全看在眼里。
星期日上午武明生就上了开往东郊的公共汽车,张子鱼在前边那辆车上,五分钟一趟公交车,武明生与张子鱼就差五分钟,不能差得太远,一小时后下车,也是五分钟的距离。孟凯插话:“五分钟好长一段路呢,你盯得住吗?”武明生声音很低:“人在那种情况,眼睛尖得不得了,老鹰都比不上。”
几百米外,武明生看见李芸提着刚买的新鲜蔬菜和水果与张子鱼相遇,张子鱼帮李芸拿东西,李芸把水果递过去,不让张子鱼拿蔬菜和鱼,给人感觉好像水果是张子鱼带来的。武明生在兴庆公园待了整整一天。他没必要尾随张子鱼返校,他听完李芸弹奏《少女的祈祷》,好像那首曲子是给他弹奏的,反正张子鱼听不到《少女的祈祷》。
孟凯就笑:“你这不是阿Q吗?”武明生沉痛地告诉他:“这就是我的悲哀,当时我就明白了,张子鱼在家乡小县城不可能跟大连医科大学的女生有结果,离家太近,一个西关一个东关,再让崔健的摇滚乐吼几下,等于提醒他真实的处境,西安就不一样了,拉开距离,我在宿舍狼哭鬼嚎地吼崔健的摇滚乐没用。”孟凯笑:“那你还吼个什么劲?”“发泄,也能给他制造不愉快,游击队、麻雀战,久而久之也有作用。”“口里人就是心眼多,我在精河眼睁睁看着女朋友被他抢走只能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武明生就拍孟凯的肩膀:“来西安来对啦,我的新疆兄弟,西安啥地方?十三朝古都啊,安禄山这个胡人都迷上了古长安,都摸了杨贵妃的咪咪,都想做中原的皇帝,你会在西安东山再起扳回来的。”两个坏蛋咣啷碰一下酒杯干了。武明生带的是陕西西凤酒,孟凯带的是新疆伊犁特,都是五十二度的烈性酒,都是新疆人的喝法,大茶杯,一杯三四两,上下一咣啷,三杯下肚,就巴心巴肺,武明生说的都是大实话:“明天跟我回县上。”
武明生跟张子鱼是关中西部渭北乡党。武明生一路上给孟凯鼓劲:“你就不想想,李芸那么让人心疼的乖女子,瞅上她的能是我一个人吗?对,你说得对,公开的暗中的长期潜伏的敌人很多,人多了办法就多,张子鱼防不胜防啊。同班有个同学随张子鱼回渭北老家,张子鱼得把人家当贵客,好好待承人家,同学能上你家说明你人缘好,把人活出来啦,可我不这么想,我第一个反应就是那个家伙摸张子鱼的底细来了,火力侦察嘛,我跟张子鱼正宗的本县乡党嘛,我光明正大去了张子鱼家,本县乡党嘛,不用他张子鱼陪,直接去,抱个大西瓜就是客,带包大雁塔满村乱逛,逢人一根烟,张子鱼的祖宗三代,事无巨细了若指掌。谁也没有我知道得多。”
到了渭北小城,孟凯就不紧张了。渭北是个地级市,张子鱼武明生他们那个县属于渭北下边一个县,具体哪个县就不明讲了,你只要知道渭北小城就是渭北市下边一个县就行了。
过了渭河拐几十道盘山公路,就是新疆天山达坂绕来绕去的那种盘山路,孟凯感到新奇,天山的盘山路会把你引到一个险峻的山口,新疆人叫达坂,过了达坂,豁然开朗,不是大峡谷就是山中草原,天山腹地东西纵横着许多地球上最富饶的山中盆地,那也是牧人们向往的夏牧场,湖泊河流青草地,骏马牛羊而且还是天鹅的栖息地。渭河北岸山丘般的黄土高原之上是辽阔平坦的台地平原,猛然出现在高原之上,辽阔的大平原迎面扑来,庄稼,树木和村庄,大平原上纵横着许多深沟大壑,沟底闪烁着北方的季节河,秋季洪水滔滔,春夏则清水涟涟如同俊俏女子深情的毛毛眼,这些沟底的河流全罩在北方绵软的柳树丛中。孟凯在西安的护城河和公园见识过这些绵软的柳树,孟凯想象的李芸应该是绵柳和河流的完美结合。车子跟狡兔一样跌入深沟大壑,又鹞鹰般翻上沟沿。西北高原一个习惯说法鹞子翻身,孟凯在华山体验过。爬华山的人大多不敢冒这个险,武明生不停地煽惑,还拿新疆儿子娃娃刺激他,孟凯咬咬牙就在华山道上来了一段鹞子翻身,手抓铁链,面朝上壁虎一样紧贴石崖,背朝下是万丈深渊,失手掉下去要在渭南去捡骨头,肉是没有的,陕西人的说法,连烂臊子的肉也不剩一丁点。鹞子翻身不足二十米孟凯出了一身汗卵蛋都吸进肚子里了,全身都是硬的。武明生问:“感觉咋样?”孟凯说:“钻到地心里了。”武明生就笑:“文绉绉的还地心里了,地心是那种感觉吗?怪不得叶海亚跟人跑了。”孟凯就嚷嚷:“曲里拐弯的,啥意思嘛?”武明生就说:“我们北塬人的老规矩,娶媳妇之前,来上几回鹞子翻身,越早越好,有出息的儿子娃娃十二三岁就敢鹞子翻身。”孟凯还在瞪眼睛,武明生就实话实说:“女人要的就是鹞子翻身那股子狠劲,咂一下舌头回味一哈(下),是不是钻到女人的肉里头去了,还地心,地是个啥?不就是个嘛。干啥的?往肉里头钻的。男人活在世上可不是地老鼠,可不是新疆旱獭,是要吃肉的。”孟凯说:“陕西人狠。”武明生说:“不要陕西陕西的,咱们大西北,咱们灭了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