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事(第7/9页)

真是好玩极了。我猛然间有了某种灵感,发现了一条发财绝招。如今《老照片》这样的书这么走俏,要是谁出本《老档案》,保证洛阳纸贵。何必让别人去发财呢?我自己干!从这天开始,我就隔三岔五地偷出四十五岁以上的员工档案,跑到外面去复印。我想只要时机一到,我只需把这些档案中的人名和地名换一下,就是现成一本书了。也用不着全部复印,四十五岁以上员工有三百多人,我只需精选其中有意思的一百个人,每人选出一千五到两千字的内容,就可以编本二十多万字的书了。现在这年月,书不宜太厚,二十万字足够了。

刘总这次出差,原本是衣锦还乡。他带了二十万块钱回去支援家乡,投给他村里办希望小学,命名雅文小学。职工就有意见了,说我们自己的希望还不知在哪里,他这败家子拿着公司的钱回去办希望小学,为自己买下千百年英名。我慢慢地同公司其他人员混熟了,有些话也就能够听见了。有人竟说到刘总回乡的一些细节。说是刘总在市里面工作快三十年了,只是个科级干部,回到县里很没有面子。他每次回去,都很想到县委、县政府去露脸,可县里的父母官都不冷不热。最难受的是春节回去,县委都要请些在外工作的同志吃饭。可请来请去都只请处以上干部,没有请他。今年初,他从正科级干部破格提拔至正处级,就觉得自己应该有些面子了。可形势变了,他不过就是个市属企业的总经理,在家乡人的眼里已不是正儿八经的官了。只有他自己那个小村子的人说起刘雅文,觉得很风光,说他就等于县委书记,还说市里领导几次找他谈话,说他回来当县委书记,他不肯下来。要不然,我们这个村子早富了。但村子里的人说什么都只是笑话,除非你有钱投回去,不然你在外面当再大的经理,县里没有谁看重你。所以刘总咬紧牙关弄了二十万块钱回报乡梓。果然,县委书记和县长都出面接待了他。

有人猜测,说关于刘总回乡的细节,不是刘总司机说出来的,就是陈科长说出来的。多半又可能是陈科长说出来的,他们说她这个人,不可能对任何人忠心耿耿。

刘总回来后,又天天在外面跑。我在公司机关里偶尔可以碰上几位副总。他们不太理人,我也得同他们打招呼。也许正是吴老说的,他们是官,多半是不太理人的。

我们人事科却总不得安宁,不是你来吵,就是他来闹。他们总有问题没得到解决,总是火气冲天。原来人事、劳资、工会、老干、计划生育、安全保卫等等工作都归人事科管。而经理们总不待在办公室,人事科就成了他们随意发泄的地方了。陈科长要么好言好语,要么高声叫嚷,这得看是什么人,是什么事。听着她对别人高声叫喊,我心头直发紧。我不相信一个女人怎么能有这么高的声调,这么足的底气。吵闹的人走了之后,她的脸会阴上好半天。我把她阴沉的表情理解为沮丧,就有些同情她。一个女人,应对这么复杂的局面,该有多难。这时我会发现自己很无能,总是局外人一样,只有看热闹的份儿。

直到有一天,闹哄哄地来了十几位老干部、老工人,我才知道我们公司已半年没有发工资。原来又到要发工资的日子了。我的老天爷!我口袋里的几个钱还是在校时勤工俭学挣的,早就等着发工资。要是没工资发,我吃什么呀?

奇怪的是,我越来越佩服陈科长的才能了。她只是文墨不太通,口才干才都比我强。这其实就是领导才能。领导有才不在于会写文章,写文章是秘书的事。那么她还待在这样一个鬼单位干什么?

这天,来了个粗壮的黑汉子,进门就气势凶狠,问,我爸爸的事,到底怎么办?

陈科长说,你爸爸的事,国务院都没办法解决,只有去联合国看看。她说罢笑了起来。

黑汉子却不领情,说,陈雪华,我不是来同你比牙齿白的,我只问你,怎么办?他老人家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却一辈子受冤受圄,到头来离休待遇都不能享受。硬是不给解决,别怪我们兄弟不认人!

老李,你应该帮着我们做你爸爸的工作才是。他老人家解放前参加革命工作,这不错。但他是工人,就不能享受离休待遇。这是政策。陈科长很认真地说。

我这才知道老李可能就是李满生的儿子了。老李说,这叫什么政策?共产党不是说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吗?干部就能离休,工人就不能离休?你们的政策就是这样的牛头不对马嘴!你们就是虚伪,说为人民服务,就是不肯为人民中的一员服务。

我爸爸的问题,就是实际问题,你解决解决。老李说。

你爸爸的实际问题是,他不能按政策享受离休待遇。陈科长说。

两人一来二去,已不是辩道理,而是耍嘴皮子了。看上去陈科长长于此道,也很乐意同老李耍嘴皮子,似乎她不是在处理事情,而是在表演口才。最后,她显然懒得再表演口才了,才说,老李,我们都老熟人了,没必要弄得脸红脖子粗。说白了,你爸爸的问题,也不是我们公司能够解决的,得逐级上报,最后让市委组织部、人事厅解决。我们不给你们报材料,不是我们不同意报,我们没权力同意或是不同意,只是我们不敢报。按政策明明不行的,我们报材料上去,上面不要批评我们?既然你们硬是要报,我们就挨一次批评吧。

老李这才把语气软下来,说,那好,我们自己先准备有关材料,烦你们上报。上面不批,我再去找上面。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要来找你吗?我爸爸的心脏病又发作了,他睡在病床上老是念着这事。我怕他再受刺激,就闭眼去了,就求你们给行行好。医生说他老人家可能活不了多久了,我要让他亲眼看着我们在上报材料,也是个安慰。他哪怕现在就闭眼了,让他知道我们在上报材料,也让他老人家到阴间有个想头。

老李这么一说,陈科长倒感动了,说,唉,你爸爸这辈子,也不容易。

老李走后,我问,陈科长,这材料真能报吗?

陈科长说,谁敢报?这不是天大的笑话?人家会说我们公司人事科的政策水平太差了。就让他们把材料送来吧,我们就说上报了,让他们等着。他们也知道上面办事不会这么快。他们还来不及催,说不定他老爸就归天了。等老人家一归天,就什么事都没有了。

真是太残酷了,再怎么也不该咒人家死啊!可是除此以外还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问题呢?

这天,陈科长不在办公室,林满英又来了。她怎么总挑陈科长不在的日子来呢?我一边客气地请林大姐坐,一边在心里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