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维娜觉得真有意思:妈妈说爸爸的眼睛都望长了,爸爸就说她把妈妈急死了。她记得自己小时候和姐姐淘气,爸爸总会说:“你们要听话,不要惹妈妈生气。”妈妈却说:“看你们把爸爸急得那样子!你们还要不要爸爸?”那时候她并不知道这是为什么。现在她明白了,这就是爸爸妈妈的爱情。

维娜总琢磨两个词:谈爱和相爱。后辈总把恋爱说成“谈爱”,好像爱情是靠两片嘴皮子谈出来的。爸爸妈妈似乎不谈爱,他俩只是默默地“相爱”。这个“相”字真是绝了,用得很切很切。两代人的爱情,就是不一样。

妈妈做饭菜,又快又好吃。维娜想要帮忙,妈妈不让,要她坐着别动。闻着厨房里飘出的菜香,她肠胃就呱呱叫了。农场生活太苦了,粗糙的饭菜刮得维娜肚里早没油了。她总有种很强烈的欲望,想抓着很大很大一坨肉,塞进嘴里,闭着眼睛,使劲嚼上一阵,满满的一口,囫囵吞下。记得有次在食堂打饭,有道菜是海带排骨汤。打菜的师傅边打菜边望望窗口外面是谁,抓勺的手不停地抖着。他的手是否抖动,抖多少次,就看你同他关系了。知青们都不敢得罪食堂师傅,当面忍气吞声,背后就骂他们打摆子,发羊痫风。有回,维娜前面还排着好几个人,她就看见师傅每次舀上一勺菜,都将一块大排骨舀了上来。那块排骨有很多肉。可是,每次师傅望望窗口外面,手就一抖,那坨排骨又掉进盆里去了。轮到维娜打菜时,那坨排骨又被舀了上来。师傅望望她,手仍是不停地抖着。可那坨排骨就是不下去,很顽强地待在勺子里。维娜忙将碗伸了过去,师傅很不情愿地将勺子往她碗里重重一扣,啪!

维娜缩着肩,从队伍中间挤了出来,简直有些激动。她想着马上跑到郑秋轮那里去,把这坨排骨给他吃。她来打饭时,见郑秋轮蹲在球场边吃饭,就示意他等等。可是,维娜刚出食堂门,手不小心晃了一下,那坨排骨掉了下去,滚进阴沟里去了。她又气又悔,都快哭起来了。她怪自己的碗小了,饭菜垒起来像山似的,那坨排骨自然就会滚下去。她后来专门买了个大些的碗,却再也没有碰上那么好的运气了。她常常想念那坨排骨,总是后悔自己不小心。就算是碗小了,当时要是不光顾着高兴,拿饭勺将那砣肉压压,压进饭里面去,也不至于掉了。

妈妈飞快地就弄了好几碗菜,开始吃中饭。一碗腊肉、一碗腊鱼、一碗腊鸡、一碗猪血丸子、一碗筒子骨炖萝卜。妈妈只顾往维娜和她爸爸碗里夹菜,还要眼睁睁望着他们父女俩吃。嘴里又总是念着维娜的姐姐,说芸儿每天最多只有一餐在家里吃,厂里伙食也不好。

“芸儿这孩子,犟,我要带她看看医生,她就是不肯。她人越来越瘦了,血色也不好了。”妈妈说。

维娜问:“原来不是说,他们厂里要推荐姐姐上大学吗?”

“她又说不想上了。问她为什么,又问不出句话来。”妈妈叹了声,对爸爸说,“等过完年,你同芸儿好好谈谈。”

爸爸咽下嘴里的饭,摇摇头说:“孩子大了,还听我的吗?”爸爸不怎么吃菜,吃饭却快得惊人。他一边扒饭,碗一边转着,一碗饭眨眼就光了。饭量很大,吃了五碗了还想添。爸爸望望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妈妈抓过爸爸的碗,又满满盛了一碗。

望着爸爸那吃饭的样子,妈妈忍不住哭了起来,说:“你们父女俩,太苦了。”

爸爸抬起头,嘿嘿笑着,说:“苦什么?苦什么?”

吃完中饭,妈妈就开始忙年夜饭。妈妈这才让维娜帮她洗洗菜。妈妈一边做事,一边问些农场的事。维娜尽拣些好话说,忍不住就说到了郑秋轮。妈妈听了,只说:“是个聪明孩子。”

爸爸在外面唱歌,唱的却是“人家的闺女有花戴,我家钱少不能买。扯上了二尺红头绳,给我女儿扎起来”。

妈妈听了,就喊道:“你唱点别的嘛,唱这个,人家会抓你辫子。”

爸爸笑道:“我随口唱的,哪想那么多?”

他接着就唱:“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受苦人把冤申。”

妈妈又喊:“今天是过年,你唱点喜庆的嘛。”

爸爸就唱:“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嗨!就是好!就是好哩就是好呀就是好!”

年饭做好了,就等着姐姐下班回来。维娜守在爸爸妈妈身边,围着火塘烤火。过年了,火塘烧得格外旺,祈盼来年有个好日子。

妈妈望着桌上的闹钟,说:“芸儿下班了,正在脱工作服哩。”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出厂里大门了。”

过会儿,妈妈又说:“芸儿这会儿正上公共车。”

又过了会儿,妈妈说:“芸儿下车了。”

“芸儿该进学校大门了。”那闹钟就像妈妈眼里的魔镜,姐姐一举一动她都看见。

妈妈望着爸爸,说:“你胡子要刮一下,过年了。”

爸爸笑笑,说:“好的。”

妈妈又说:“你衣服也得换了,穿那件灰中山装。过年要精神些。”

爸爸拍拍旧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笑笑说:“这件衣,又没哪里破。”

爸爸那件灰中山装,就是周总理照片上常见的那种颜色,他总是舍不得穿。

妈妈拍拍维娜的膝盖,说:“给你和你姐姐每人做了件新罩衣。”

维娜听了很高兴,只想马上试试。妈妈说:“等吃过年饭,洗完澡,再穿。你爸爸就喜欢看两个宝贝女儿穿着新衣裳,漂漂亮亮的,崭齐站在他面前亮相。”

眼看着就六点半了,姐姐还没有到家。妈妈就急了,说:“坐公共车最多二十分钟,早该到了的。”

爸爸说:“不要急,再等等,公共车,哪有那么准时?”

快七点了,妈妈说:“只怕快到了。”

妈妈说着就起身去热菜。菜早凉了。菜热好之后,就是七点多了,仍不见姐姐的影子。爸爸也急起来了,在屋里来回走着。

妈妈有些慌了,望着爸爸,说:“你去厂里看看吧。”

维娜说:“再等等吧。说不定爸爸前脚走,姐姐后脚就回家了。”

七点半了,维芸还是没有回来。妈妈就嚷爸爸:“叫你去看看你不去,去了,这会儿早回来了。”

维娜说:“爸爸别去,我去吧。”

维娜不让爸爸去,自己抢着跑出去了。正是大家吃团年饭的时候,公共车上没几个人。维娜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好望着对面开来的公共车,看姐姐是不是在那车上。车都很空,只要姐姐在车上,她一眼就会看见。

很快就到了维芸的工厂。大门敞开着,却必须到门卫那里登记才可以进去。一个样子很凶的男人,穿着军大衣,问:“找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