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马上就有人站起来批驳:“你引用毛主席语录不恰当。他是什么人?难道你不知道?他并不是革命先烈,只是个来农场改造的臭知识分子。我们给他开个追悼会,是革命的人道主义。”

大家就开始声讨这个用错了毛主席语录的人,顺带着批判维娜爸爸。有人说:“这个臭知识分子死于人为生产事故,他自己应负主要责任。他人虽死了,但他制造了一起安全事故。所以说,我们对他既要追悼,又要批判。”

那位用错语录的工人低头认罪了,追悼会继续开始。工人们接着发言,照例先得学习毛主席语录。有位老工人,没有文化,只记得些简单的语录,就不管是否挨边,说:“毛主席语录,下定哪个决心是不怕哪个牺牲,排除哪个万难是争取哪个胜利。”

这位老工人背语录,总喜欢加上‘哪个……是’,不然一句都背不出。结果又倒霉了,他的罪名是篡改毛主席语录。这位老工人又成了新的批斗靶子。吵来吵去,追悼会开得无比冗长。雪儿一会儿哭闹,一会儿睡去,一会儿又被吵醒,继续哭闹。

维娜爸爸就葬在林场了,那是他老人家当了五年伐木工的地方。那年,爸爸五十八岁。

爸爸没什么遗物,就是几件换洗衣服,几个日记本。维娜将爸爸的衣服送给了他农场的同事,只带走了日记本。

往回走,维娜才发现她先天晚上走过的山路原来相当险峻。窄窄的简易公路,顺着悬崖蜿蜒。山涧很深,打一望两眼发花。她已两天没吃一粒米了,虚得两耳嗡嗡叫。还得背着雪儿。雪儿也没好好吃过一餐饭,饿得哇哇哭。姐姐没了,妈妈没了,爸爸又没了。维娜一路上呜呜地哭,雪儿也哭。她只要往山崖跨一步,什么痛苦都没有了。可是她有雪儿。雪儿才学会喊妈妈,得让她好好活着啊!

坐在火车上,维娜想看看爸爸的日记。却发现这日记并不是爸爸的,而是姐姐的。翻阅了这本日记,维娜才知道姐姐为什么杀死了那个姓龚的混蛋。

原来,维芸想上大学,得由单位推荐。她找了龚厂长,厂长同意推荐,却提出了条件,就是让她嫁给他儿子。他儿子是个傻子,三十多岁了,只知道傻笑,涎水长流。维芸宁可不上大学,也不愿嫁给这个傻子。但厂长起了这个念头,说到就要做到。有天,厂长将维芸骗到他家里,将她强奸了。他那老婆更是无耻,居然帮着男人扯手扯脚的。他们那傻儿子也在旁边看着,流着涎水拍掌,不停地喊打仗仗,打仗仗。那老女人就对傻儿子说,儿子好好看着,爸爸告诉你打仗仗。

后来,厂长老婆私下找到维芸,想强迫维芸依着她男人。说是只要维芸同意,就去上大学,然后回来同她儿子结婚。老女人说她儿子是不行的,他男人可以让维芸生儿子,由他们两老当孙子养着,为龚家传宗接代。维芸没想到世上竟有这种下流的女人,抓破了她的脸。

维芸出事之前,有天中午,厂长在食堂门口碰见她,让她下午去他办公室。维芸不理他,想走开。厂长轻声说,你反正是我搞过的女人,嫁也嫁不脱了,不如跟着我。

维芸当时就生了杀人之念。她犹豫了好几天,下不了决心。想着爸爸妈妈会多么伤心,她就害怕极了。可是,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绝望了,终于在大年三十那天,出事了。

维娜回到农场,已是黄昏,正好碰上戴倩。“怎么回事?你又瘦又黑,同鬼差不多了。听说你爸爸病了,好些了吗?”戴倩望着她,眼睛瞪得天大。

维娜眼泪扑簌簌地流。戴倩这才看见了维娜臂上的黑纱。雪儿哭了起来,戴倩接过雪儿,哄着:“雪儿听话,戴姨抱。”

维娜走不动了,只想躺下来。戴倩说:“先去我们寝室坐坐吧。”

回家还得走过球场和食堂,维娜实在一步都走不动了。戴倩抱着孩子,直往寝室里去。雪儿哭个不停,这孩子饿得不行了。戴倩那里也没什么吃的,泡了点儿糖水喂雪儿喝。雪儿喝了点糖水,就开始咿里哇啦学话说了。

维娜软软地躺在床上,头晕目眩。她那架床空着,没人睡。床上没有被子,垫着些报纸。

戴倩说:“你在我床上休息一下吧,我抱孩子出去玩玩。”

维娜摇摇头,说:“不了,我躺躺就走。”

戴倩沉沉地说:“维娜,还有件事,我要告诉你。你一定要挺得住。”

维娜早被吓得坐了起来,问:“什么事?”

戴倩摇了半天头,才说:“郑秋轮被抓起来了。”

维娜脸一白,身子就往后倒了去。维娜的头碰着硬硬的床板,砰砰地响。雪儿吓着了,哇地哭了。

原来,维娜离开农场的第二天,有人向郭浩然报告,说黑板报栏里有条可疑的谜语。郭浩然跑去一看,见着几行粉笔字:

虽说不是王,
龙尾翘得长。
水深火热处,
威名震四方。
打一人名。

郭浩然看不懂,但他见了“水深火热”四字,就猜想肯定有问题。他是个政治嗅觉格外灵敏的人。他怕反动标语扩散,就抄了下来,马上就擦掉了。其实早有很多人看见了,谜语马上在农场悄悄流传开来。

郭浩然连夜向公安部门报告。公安部门层层上报,很快就报给了市公安局。市公安局也没人猜得出是什么意思,连夜请荆都大学中文系一位老教授去猜。老教授一看,吓得脸都白了。

公安问:“是什么意思?”

老教授说:“你们得先免我无罪,我才敢讲。”

公安就说:“你说吧,保证没你的事。”

老教授说:“虽说不是王,龙尾翘得长,是个‘毛’字。”

公安听不懂,问:“这怎么讲?”

老教授说:“‘王’字下面出头,像尾巴样的一弯,不就是‘毛’字?”

公安脸就白了,说:“你继续说吧。”

老教授接着说:“水深为‘泽’。东方为日出之地,也就是火热之地,火热就是‘东’了。谜底就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名字。”

当时在场的有好几个人,都吓得说不出话。这就是惊天大案了。但公安破案却碰到了难题,因为郭浩然政治觉悟太高了,居然没有想着保护现场。只好凭他的回忆确认字迹。

郭浩然摸摸脑袋,说:“我看像郑秋轮的字。郑秋轮常给农场出宣传刊,他的字大家都熟悉。郑秋轮一贯表现不好,又喜欢舞文弄墨。这几天他正好装病休假,没有出工,有作案时间。依我个人分析,肯定是郑秋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