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申故事集5 但求杯水(第5/6页)

然后,他沉沉地睡去了。她去简单地清理了一下自己,回来躺在他身边,也打了会儿盹。迷迷糊糊中,她回忆起有一次跟他说过:“找一个合适的女孩结婚吧。”他看着她,像是看着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你是真傻啊,现在的女孩子有多现实你知道吗?我再也遇不到一个像你一样的小女孩了。”一想到今夜之后,男孩的人生就将处在一种“再也遇不到”的巨大亏欠里,她就万分内疚,感到自己的心都被揉碎了。她给了他一个礼物吗?如果是,她凭什么又将之拿走?

离开前她无声地清理了房间。她将镜子前男孩用过的牙刷放在口杯里,将自己用过的丢进了垃圾桶;她将床下两个人的拖鞋整齐地摆放在一起;她收拾了桌上的便当盒,将它们统统装进一只塑料袋中;她将男孩扔在地毯上的内衣捡起来,叠放在床头柜上。她哭了。她不想男孩醒来后看到的是一屋狼藉。

穿上大衣她在床边站了足足有两分钟。卫生间透出的光将她的影子照在床上,她再一次觉得自己的身影笨笨的,像一头熊。这头熊的影子覆盖着熟睡的男孩。她轻轻走出了房间,几乎用尽全身的力气减小着关门的声音。

“咔哒”一声。她的心里却犹如雷鸣。她并没有马上离开,而是站在门外静静地又待了一会儿。如果这时候男孩追出来,她知道,一切都将逆转。甚至,她的人生都会完全颠覆。

她向电梯走去,手指一路划着走廊的墙壁。

酒店外面依然有等候客人的出租车,但她还是想走一走。夜空差不多是乳白色的,能见度很低,就像她高潮时脑海中的景象。她走在世界的高潮中,想到4000流明灯光和微距镜头拍摄下的雾霾。那些疾矢一般的颗粒物向她涌来,却让她再一次感到了饥饿。她的手伸进包里慌乱地摸着,那块莫须有的饼干并没有出现。此刻,她只是被一股强烈的食欲控制住了。她想吃东西,一刻也不能等地想要吃东西。

她知道下一个十字路口过去有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麦当劳,有几次约会来早了,她在那里吃过红豆派,喝过可乐。

快步走到路口时,斑马线上的红灯亮了。即便没有一辆车驶过,她也呆呆地等着绿灯亮起。她看着信号灯上的数字一秒钟一秒钟地递减,感受内心里规则和欲望的竞赛。空旷的街头像是被外星人洗劫了一般,或者是基督降临之前的世界,所有的建筑差不多都堙没在雾里。也许基督的确会再来,但你只能眼睁睁地先看着信号灯上的数字闪烁着再递减几万年。你得熬着。

走进麦当劳,柜台里的店员向她打了声招呼。这个店员在深夜里毫无倦意,好像专门等着她到来似的。他认出她了吗?她觉得不大可能,白天这里的顾客那么多,他不可能对她留下什么印象。她为自己要了一个汉堡和一杯热饮。她几乎是狼吞虎咽地吞食着那只汉堡,以至于几次都被噎住了。那杯热饮太烫,所以她抓起来喝的时候被狠狠地烫着了。那个店员始终关注地望着她,她被看得不好意思起来,勉强地冲着对方笑笑。她被噎住和烫着了的感觉交替填充着。是的,这就是她想要的,她渴望的其实并不是食物,她只是想被一种有强度的感觉填充,哪怕那种感觉是对自己的戕害。

这种渴望她并不陌生。当年,哺乳期的她挽回了自己的丈夫,她陪着他去找那位空姐,取回他的东西。但那个丈夫的灵魂依然在外面游荡。他神不守舍,灵魂的归家之路似乎遇到了塞车。夜里她起来给孩子喂奶,让他帮忙给自己倒一杯水。他照做了,递上来的,却是一块尿不湿。她看看他,他站在床边,胳膊垂在睡衣的两侧,无辜地笑着,恍惚地笑着,一点都没有觉察到自己的荒唐。

“水,我要一杯水。”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对他说。

他听不懂,疑惑地看着她。

“我要一杯水。”她再次说。

他的目光不可思议地看向那块尿不湿。

她终于爆发了,尖锐地叫喊起来:“我要一杯水!”

怀中的婴儿大声啼哭,空气都像是破裂成了无数的碎片。水端来了,她疯狂地灌下去。那是一杯足足有一百度的沸水。可她几乎没有感觉到灼痛,像是被人抽了一鞭子,只是啊地一声扔掉了水杯。她的咽喉被严重烫伤,那一刻,她感到窒息,呼吸完全被阻隔了。当天夜里她就被送进了医院。足足有两个月,她不能喝三十度以上的液体,每次吞咽食物,都犹如吞咽着自己。但她居然对此感到了依赖,这种极具痛苦的滋味是如此充分,充实着她,填补着她,让她能够相信自己依然具备着沉甸甸的、铅球一般的感受力。

走出麦当劳,她的喉头依然有哽咽的滋味。一辆出租车停在她的身边,司机探出头招呼她:“上车吧姑娘,霾多重啊。”

她微笑着摇了摇头。

司机还不死心,“再说了,这么晚一个人走夜路也不安全啊。”

这是一个圆头圆脸的中年男人,给她一种外星人的感觉。

她迟疑了一下,打开了车门。她并不怕霾,也不怕危险,但她是一个不会拒绝别人热情的女人。对这个世界,她从来心怀善意,尽管她知道自己有多么委屈。新年的时候,她会对街头遇到的陌生人道一声“新年好”;她去福利院做义工,照顾智障儿童。有时候她会想,要是丈夫病倒了,瘫痪了,再也不能去和世界纠缠了,该多好,那样,她就可以忘记一切,踏踏实实地照顾他。这样的念头她对男孩也动过,好像那样一来,她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可以被某种无可辩驳的道德说服力支持着接近他了。

这当然很傻。男人们都雄心勃勃。男孩也跟她讲自己的抱负,原本正面的奋斗精神,往往却被说出了险恶的企图。她不喜欢。丈夫说她永远长不大,她不服气,她只是拒绝他们认可的那种“长大”。

坐在副驾驶座上,她翻看手机的朋友圈。已经有人辟谣了:拍摄霾的图像,需要借助电子扫描显微镜,放大十万倍,甚至是二十万倍才能看到霾真正的图像,视频中拍到的,只是尘埃。电子扫描显微镜,真好,又一个头头是道的术语。

“只是尘埃。”她小声嘀咕,同时努力望向窗外。窗外浓雾密布,几十米外的车灯都是朦朦胧胧的,车子本身也不像是在真实地移动,像那种大型游戏机的模拟驾驶。

“我能抽一根吗?”司机问她。

“抽吧。”她说。

“这天儿,”司机给自己找理由,“在外面待十分钟就相当于是抽了根烟。”

“没关系,”她说,“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