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沙复明和张宗琪(第2/3页)
沙复明情愿和张宗琪“一人一半”,完全是出于对张宗琪的情谊。在上海,他们两个是贴心的。他们是怎么贴起心来的呢?这里头有原因了。
和所有的推拿师一样,沙复明和张宗琪在大上海过着打工仔的日子。十里洋场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对他们两个来说,大上海就是两张床:一张在推拿房,那是他们的饭碗;一张在宿舍,那是他们的日子。推拿房里的那一张还好应付,劳累一点罢了。沙复明真正惧怕的还是集体宿舍里的那一张。他的床安置在十三个平方米的小房间里头,十三个平方米,满满当当塞了八张床。八张床,满打满算又可以换算成八个男人。八个男人挤在一起,奇怪了,散发出来的却不是男人的气味,甚至,不再是人的气味。它夹杂了劣质酒、劣质烟、劣质牙膏、劣质肥皂、优质脚汗、优质腋汗以及优质排泄物的气味。这些气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种令人眩晕的气味。这是特殊的气味,打工仔的气味。
沙复明和张宗琪居住在同一个宿舍。沙复明是上床,张宗琪也是上床。面对面。两个人平日里很少讲话。终于有一天,他们之间的谈话多起来了——他们的下床几乎在同时交了女朋友了。
下床有了女朋友,可喜可贺。当然了,不关他们的事。可是,两个下床却做出了一项惊人的举动,几乎就在同时,他们把女朋友留下来过夜了。他们扯来了几块布,再用图钉把几块布摁在了床框上,这一来三面都挡严实了,隔出了一个封闭的、私有的空间。天地良心,在那个封闭的空间里头,他们绝对是自律的,克制的,通宵都没有发出不恰当的声音。真是难为他们了。然而,当事人忽略了,无论他们怎样努力,他们所能克制的只是声音,他们不可能克制身体的基本运动。他们在动,床也在动。这一动上铺也就跟着动,比下床的幅度还要大。沙复明躺在上铺,张宗琪也躺在上铺,他们的身体凭空出现了一种节奏。这节奏无声,均衡,无所事事却又干系重大,足以要人的命。他们只能躺着,若无其事,却欲火焚身。
沙复明和张宗琪就这样走到了一起。他们在私下里开骂了,也骂娘,也抱怨。同病相怜了。他们没病,他们就是硬邦邦地同病相怜了。这个罪不是谁都可以忍受的。别人不了解,他们了解。他们感同身受。他们的痛苦是相同的,怨恨是相同的,煎熬是相同的,郁闷是相同的,自我解嘲也是相同的。他们只能相互安慰。他们很快找到了相同的理想,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多好啊!怎么才能有一间“自己的”房子呢?答案只有一个,唯一的一个,做老板。
沙复明和张宗琪绝对算得上患难之交了。一起从“火海里”熬出来,不是出生入死又是什么?不夸张的。他们对“打工”恨死了,换句话说,他们想做“老板”想死了。因为有了这样共同的和热切的愿望,两个人决计把资金合起来,提前加入到老板的行列。沙复明说:“你一半我一半,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沙宗琪推拿中心’。”上海的门面太贵,那又怎么样?回南京去!——哪里的生意不是生意。
沙复明当机立断,他把张宗琪带到了南京。为什么要说沙复明把张宗琪“带”到南京呢?原因很简单,南京是沙复明的半个老家,是他的大本营。张宗琪却和南京没有任何关系,他的老家在中原的一个小镇上。总不能把推拿中心开到偏僻的小镇上去吧。
“沙宗琪推拿中心”的建立是一个标志,这标志不是沙复明和张宗琪由打工仔变成了老板,不是。这标志是沙复明和张宗琪由两个毫不相干的打工仔变成了患难兄弟。他们的友谊建立起来了,到了巅峰。其实,从骨子里说,沙复明和张宗琪都是不甘心的。沙复明原先的理想是开一家“沙复明推拿中心”,张宗琪呢?一样,他的心思是开一家“张宗琪推拿中心”。但是,既然是患难之交,生死之交,“沙复明”和“张宗琪”哪里有“沙宗琪”好?沙复明就是沙复明,有沙复明的父母。张宗琪就是张宗琪,也有张宗琪的父母。“沙宗琪”就不一样了,“沙宗琪”没有父母,沙复明就是“沙宗琪”的父亲,张宗琪是也“沙宗琪”的父亲。他们不只是当上了老板,他们还是一个人了。他们是进取的,勤勉的,他们更是礼让的,尽一切可能来维护他们的友谊。他们为自己的友谊感动,也为自己的胸怀感动。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当以同怀、同胞视之。
严格地说,沙复明和张宗琪从来没有产生过任何矛盾。当然,这句话也是不对的。一起做老板,矛盾是有的。小小的,鸡毛蒜皮的。——那又能算是什么矛盾呢?为了友谊,弟兄两个一起恪守着同一个原则,无论发生了什么事,不要说。一说就小气了,谁说谁小气。兄弟嘛,双方都让一让,一让就过去了。要说没有矛盾,怎么可能呢?毕竟是两个人,毕竟是一个企业,毕竟要面对同一个集体。再有矛盾,只要双方都不说,双方都显得很大气,不计较。这样多好。
嘴上不说,心里头当然有不痛快。沙复明的不痛快是张宗琪从来不管事,得罪人的事他从来不做,钱还比沙复明挣得多。过于精明了。张宗琪的不痛快正好相反,他到底也是掏了八万块钱的人,也是老板,忙过来忙过去,推拿中心似乎是沙复明一个人的了,一天到晚就看见他一个人吆三喝四。沙老兄太过虚荣。
沙复明虚荣。他特别看重老板的身份,其实也看重钱;张宗琪看重钱,骨子里也看重老板的身份。因为合股的缘故,他们每个人其实只是得到了一半,总有那么一点不满足。日子真是一个经不起过的东西,它日复一日,再日复一日,又日复一日。积怨到底来了。“怨”是不可怕的,可怕的是“积”怨。积怨是翅膀。翅膀唯一能做的事情只有一个,张开来,朝着黑咕隆咚的方向振翅飞翔。
不过,友谊到底重要。两个老板私底下再怨,到了面对面的时候,都尽力做出不在乎的样子。没事。这是一种努力。是长期的、艰苦的努力,也是无用的、可笑的努力。现在回过头来看,在两个人的关系当中,最坏最坏的一样东西就是努力。努力是毒药。它是慢性的毒药。每一天都好好的,一点事都没有。怕就怕有什么意外。在意外来临的时候,慢性的毒药一定会得到发作的机会。强烈的敌意不仅能吓别人一跳,同样能吓自己一跳。当初要是多吵几次嘴就好了。
但这些还不是最致命的。重要的是,作为老板,两个人都是盲人。可是,既然是推拿中心的老板,他们的关系里头就不仅仅是盲人,还有和健全人的日常交往。在处理人际关系上,盲人自有盲人的一套。他们的那一套是独特的,行之有效的。健全人一搀和进来,麻烦了。说到底盲人总是弱势,他们对自己的那一套在骨子里并没有自信,只要和健全人相处在一起,他们会本能地放弃自己的那一套,本能地利用健全人的“另一套”来替代自己的“那一套”。道理很简单,他们看不见,“真相”以及“事实”不在他们的这一边。他们必须借助于“眼睛”来判断,来行事。最终,不知不觉的,盲人把自己的人际纳入到健全人的范畴里去了。他们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的判断其实是别人的判断。但他们疑惑。一疑惑他们就必须同时面对两个世界。这一来要了命。怎么办呢?他们有办法。他们十分自尊、十分果断地把自己的内心撕成了两块:一半将信,另一半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