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第2/3页)
怎么啦你,哥们儿?丁一!丁一你醒醒,你醒醒!喂喂,快来人哪……
但周围没有别人。我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却见他又睁开眼来,翻一个身,一脸自嘲似的眺望窗外。窗外是一派虚虚白白的冬日天光。
哥们儿你要紧不?/要什么紧?还有什么紧可……可要?/不行咱上医院!/那些不见天日的地道吗?算了吧。/我怕你弄不好会有危险。/你不是不怕死吗?你不是说,我死了你还是你吗?/唉唉,可怜的丁兄你又忘啦,是你死了我还是我。/无所谓,无所谓,那厮淡然笑道,依你看,这个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世界真还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吗?
这最可怕。“哀莫大于心死”,这是最最可怕的。回首以往,多少梦旅行途不是至此归于败废,多少才人智士不是由此步入迷荒,多少艰苦卓绝不是因此而化为乌有!当白昼之王废黜了一切话语,便同时斩断了人的前途——兑现了它对糜菲斯特的许诺,或原本那就是他俩之间预谋的作弊。
唉唉,自由与梦想之间,上帝的手指向何处?
151.求梦
中医的诊断是:血壅气滞,阴阳失衡。
西医则认为是:腹中那株苍白而污秽花正又蓄势待发。
我与那丁又住进了洞窟般昼夜难分的病房。我是尽我的义务,既已承诺“不离不弃”当然就要奉陪到底。而那丁一,此番倒是一派超然物外、处乱不惊的气度,两眼一闭说:就让这戏剧有个正常的结尾吧。随后,护士让他吃药他便吃药,给他打针他便打针,大夫领他去哪儿他就去哪儿,让他接受怎样的光照他就接受怎样的光照,概不多问。
丁一呀你这是干吗!/兄弟,咱也该让医学赢一回啦。/啥意思?/你忘啦,上一回他们输得可有多不情愿?
白晃晃和绿森森的大褂走了一拨又来一拨,圈圈围定,冷冰冰或软绵绵的手探遍丁一之处处……实习的女学生们面有怯色,进修的女大夫们早已熟视无睹,温文尔雅的老教授动嘴不动手,其弟子的手段却是不敢恭维……该丁于是一次次被命令脱光,于众目睽睽之下翻来覆去。我发现这厮真也是修炼出来了吧——风动,树动,那朵沧桑之花却处之泰然,如在无人之境。
我心下倒不免犯了嘀咕:这是凶照,还是吉相?/那丁坦然笑答:瞅机会走你的吧,让我最后再给他们做一回教具。
说话间他扬鼾赴梦。
老教授暗暗摇头。男女弟子们心领神会,便齐心携力将那丁抬上单架,雪白的被单从颏下一直包到脚尖,若非还露一张苍白并附微鼾的面孔,那光景就可以直接去火化了。
怎么着哥们儿,等死乎?/NO,求梦也!/那是我的事呀,老弟。/既如此,兄何不去?/我说:怎奈此身无置处,/他道:昏烛一把化烟飞。/我说:可知此去苍茫路?/他道:化梦逐魂不思归。
担架车轻游慢荡就像在水上漂移,经条条暗道,过幽幽洞窟,闻唏嘘之哀叹,越恍惚之光流……于是乎,我们一忽儿梦得“山重水复”,一忽儿梦得“柳暗花明”……
152.弥留之梦
“妈说阿秋长得比我好看一百倍。”
少女阿春领着丁一穿过安静的厅廊,走过一树树盛开的海棠花,去寻那一缕时隐时现的琴声。
“那个弹琴的人是谁?”
“大哥哥。”
“你哥哥?”
“不是的不是的,是大哥哥。”
丁一若有所悟,悄问阿春:“现在能把那个秘密告诉我了吧?”
阿春抿着嘴笑,半天才说:“你真想知道吗?”
丁一附耳过去。阿春温热的鼻息喷在丁一脸上:“他们,他们有时候……”
“有时候咋了?”
“有时候他们都不穿衣服。”
“真的呀?”丁一满脸惊疑。
阿春却“咯咯”地笑着看他,似浑然不解其妙,又似懵然而有所觉知。
“啥时候?”
“他们一起弹琴、跳舞的时候。”
“你骗人!”
“阿秋,阿秋!”少女阿春就喊她的姐姐:“阿秋我骗人了吗?”
浩荡的春风中便走来阿秋,也不答话,只管拉起丁一的手来款款起舞。那舞步似具魔力,不由得你不跟随着她去……素白的衣裙飘飘展展如满树繁花,飞飞扬扬似春潮涌动……
“阿春说的是真的吗?”丁一问。
阿秋默不作声,只一味地跳舞。
“阿春说你比她漂亮一百倍。”
阿秋只一味地跳舞,默不作声。
“我们可不可以,也像阿春说……说的那样?”
树静风息,奔涌的春潮瞬间沉寂。丁一才发现面前的女子并非阿秋,而是泠泠。泠泠拉起丁一的手,在上面写了两个字,随即她窈窕的身形便一缕烟尘似的飘散进黑夜,或藏入夜之黑衣。
接着,仿佛换幕间的暗场,昏黑之中旁白似的响起了秦汉的那句话:“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你也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你把自己交给谁就是在向谁要求着同样的权力……”丁一张开手看看,以为是“泠泠”,却是“叛徒”二字赫然掌心。
丁一颓然跌倒,仿佛跌进一眼漆黑的深井,无依无着,只一味地跌落,坠落……坠落得越来越快,是不是掉进了连光阴也无力挣脱的黑洞?
幸好有人接住了他。
一看,竟是久别的姑父。
“这是哪儿呀,姑父?”
“这是没有钟表的时间。”
“您真的找到能让时光倒流的方法了?”
姑父摇头又点头,点头又摇头。
“告诉我,姑父!”
“我是来告诉你另一句话的。”
“另一句?什么话?”
“别做叛徒,尽量别做叛徒。可是我跟你说吧爷们儿:有一种叛徒——我是说有一种,倒是最懂得爱的。”
“您找到馥了?”
姑父点头又摇头,摇头又点头。
“馥在哪儿?”
“在没有钟表的时间里。”
“她是烈士了?”
“她是爱人。”
“姑父,您能带我走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虚渐淡。
“姑父!我能跟您到没有钟表的时间里去吗?”
姑父的身形于是渐渐融化。
“姑父!姑父!”
轰然一片灯色光流,亮如白昼。
姑父消形匿迹之处走来一位老者,白发缁衣,但面目模糊。
这是谁?那丁问我。/曾教我勘破红尘之道的那一位老前辈。/我咋没见过?/那时你睡了。哦不,那天你醉了。
“哦,前辈别来无恙?”
“怎么样,”那老者说:“此丁已悟,尔复何言?”
“怎见得此丁已悟?”
“你没听他说吗,‘化梦逐魂不思归’?”
“先生差矣,先生忽视了前一句——‘可知此去苍茫路’。所以,这丁分明是已经明白:即便‘化梦逐魂’也依然是一条无尽无休的‘苍茫路’,哪里会有先生所说的那一处‘无苦无忧的极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