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5页)
他身子往后一靠。这数字让他有点惊吓。已经到 4月了。这就意味着,还有十几天,他就该过生日了。他每天过得雷同,几乎不会注意日子在流逝。当铅笔在粗糙的纸页上划下 4的笔画,他感到一阵不同寻常的悸动。竟然已经 4月了,还有十几天他就三十岁了。
爸爸头靠着窗框,长长地吸了一口气,又慢慢呼出来。他理智上觉得数字都没有意义,这一天和下一天没有什么区别,但他情感上还是很受震动。他尽力呼吸,让自己平静下来。三十而立,而立之年应当有所不同,他从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这么想。三十岁就像是一个坎儿,跨过去的前一秒和后一秒似乎是不一样的。那时候三十岁看上去还远得没边儿,现在却已经刷一下就到了。
他本来只想记下来王老西提供的计划。可是这时候却突然都不想写了。与他的焦虑烦躁相比,什么计划都是小事。他想起十几岁时的年少轻狂,想起后来在乡村的苦闷郁结,感觉周围的空气都变得滞重起来。他原先想象的回城生活不是这样。他呆坐着,头有点沉。起初没太注意的气味,混杂着机油味、没散去的人体汗味和中午余留的饭味,从四面八方侵入,午后凝滞的光线和流水线混在一起,也显得浑浊了。
他突然又提起笔,在纸上写下:
我想去外面看看了。
写完这句话,他感觉到一种释放的轻松。原来如此,他想,刚才是我太紧张了。这句话似乎将前一瞬间的沉郁一扫而光,给所有焦躁提供了解答。他长出了一口气。
在那一刻,他没有来得及分辨自己不安的来源。他隐约触碰到他不愿触碰的东西。那些不安一直都在,他只是一直避免去想。在他十几岁的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自己这么快就到了三十岁。就像从十几岁进入一个梦,梦醒了就到了三十岁,中间的日子一阵恍惚就过去了。他早些年成分不好,跟革命队伍喊着“革命接班、脱胎换骨”的口号摇旗下乡,一去十多年,回城之后,世界全变了,之前的恐惧和亢奋像被人遗忘了,而他的生命似乎就这样到头了。他在厂里上班,流水线,三班倒,没有变化,只等着退休。他不知道一切是怎么变成这样,他还想追问过去,可是周围的人三缄其口,已经谁都不提了,就像一切从来都没发生过。他怕自己一直这样下去,在生锈的轨道上走到终点。他想摆脱这突然降临的、因记忆和现实而产生的不安。这些东西埋得太深,他不愿碰。
整整一个下午,他都在烦躁中度过。笔记本上的抒发给他带来一瞬间的轻松,但却不能延续下去。他又想了好一会儿到底要不要走,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虽然还不清楚要去哪儿,但他需要离开。他要在一切还未注定的时候做点什么。
他弄废了两个合页——他们厂做电冰箱,他们车间做冰箱门上的合页——铁片放入冲床卡槽的时候,不知道怎么就没放好。虽说他们管得不严,也常有废件,但他还是被来回巡岗的老师傅说了一顿。一个人的恍惚并没有自己想象的那么隐蔽,往往是清清楚楚写在脸上的。好容易熬到下班,爸爸把工服往小柜子里一扔,大步跑着,去隔壁车间找谢一凡。
谢一凡正往外走,夹在下班的人群中,个子高,很显眼。
爸爸一眼见到就迎上去,却在距离他两米的地方停了下来。
谢一凡身边是他的妻子,瘦瘦白白的吕晶。谢一凡一只手轻轻搭在吕晶后腰上——只是护住,指尖几乎将将碰到吕晶,另一只手在吕晶身前开路,挡住有可能无意撞来的其他人。吕晶一只手拎着一个绿色尼龙布袋子,另一只手撑在后腰上,身体微微后仰,顶着已经明显凸起的肚子。他俩走得比其他人慢,谢一凡表情严肃,眼睛一直看着正前方的地面,离爸爸很近都没看见他。
这一幕让爸爸突然冷静下来,他想起中午的顾虑和刚刚忘掉的东西。
“一凡!”爸爸叫了谢一凡一声。
沈智!谢一凡看到爸爸,停下来笑着打招呼。
爸爸看看吕晶,又看看谢一凡,觉得在这人流中几乎无法开口,于是问:“一凡,你今儿晚上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商量。”
“有啊,”谢一凡挺高兴的样子,“我现在陪吕晶去趟医院,估计六点多能回家,七点半也就吃完饭了,之后都没事,你来吧。”
吕晶细眉细眼,微微笑着问:“嫂子她身子还好吧?”
“哦,啊,还行吧!”爸爸有点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看看四周。
回宿舍的路上,爸爸的心境和下午已经有所不同。躁动的心境被慢慢冷却,不再沸腾,留下一种淋湿后被风吹过的瑟瑟然。刚刚他所见的画面中有某种细小的、不易察觉的东西,猛然之间蹦入他的眼睛,让他心里突然一疼。也许是谢一凡脸上谨小慎微的表情,也许是他在吕晶腰上似搭似不搭的手指,也许就是他们在一起的样子,让爸爸想起妈妈。爸爸察觉到他心里细微的愧意。他觉得自己从来就没像谢一凡照顾吕晶那样精心照顾过妈妈,也许自己从来不像谢一凡喜欢吕晶那样喜欢过妈妈。
爸爸在胡思乱想中向宿舍走去。他和妈妈没有分到房子,挤在男工宿舍楼的一间屋里,本是两个男工一间,但单独腾出来几间,给没有单元房的年轻小夫妻过渡。宿舍楼在大院的一角,连片的灰黑色三层小楼,有些年头了,铁窗框上锈迹斑斑。
爸爸和妈妈结婚一年多,但其实认识有十几年了。下乡插队在同一个村子,当时从本市先后去的有七八个人。爸爸瘦高俊朗,妈妈矮胖,长相平凡,本来没有交集。下乡的第三年,爸爸和同去的另一个叫于欣荣的女孩恋爱了。于欣荣父亲是五十年代大学生,出版社编辑,虽然不是什么权贵,但也一直有种知识分子的傲气。运动之后被批得很惨,家里也惶惶然。于欣荣还有一姐一弟,她主动申请下乡。当一件立功的事来做,却耐不住乡村。总觉得自己跟周围人不属于同一群体,不管是村里老乡,还是一同下乡的同伴们。因为从小跟着家里读过书,自认为见识比别人多,性子骄傲,不服管束,给人一种叛逆的感觉。在辛苦劳作的乡村,这种骄傲很醒目,一种自由肆意的气息吸引了爸爸。他忍不住在人群中看她,发现她也看自己。如果有他在场,她和同伴说话的时候声音故意提高,有一种挑衅的气质。
一次批斗会上,于欣荣恰好站在旁边,在她身旁是妈妈。爸爸偶尔侧过头瞥她们一眼,总是刚好遇到于欣荣也侧头看他。她脖子上扎一条红纱巾,比谁都鲜艳,引人遐想。周围人在吵闹地抬头看台上,无暇顾及身边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