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5/5页)
下山的路上,石级宽阔平坦得多。我双手插在裤子口袋里,低着头。爸爸见我不说话,等了一会儿问:“怎么了?想什么呢?”
“爸,”我说,“你相信吗,像我这么平庸的人,也想追求某种好生活……而且不是大家平时说的那种好吃好喝的好生活,而是……另外一种好生活。”
“相信。这有什么不信的。”爸爸宽慰我,“什么样的好生活呢?”
“我说不清。某种让我觉得……觉得有意义的好生活吧。”我说,“其实我知道没什么好抱怨的。我现在各方面都还挺顺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毕业之后不管读书还是工作,都能有选择。虽然估计没什么大成就,但是我本来天赋就也不算太高,也不应该奢望什么。这些我都知道。但我心里就是不好受。爸你能明白那种感觉吗?就是心里总觉得焦虑,觉得不满意,还想找更多东西,可是自己又说不清不满意的东西是什么。”
“太明白了。”爸爸显得很宽容。
“我只是在想……”我有点乱,找不到合适的语言,“这个世界上有真正的自由吗?”
“你觉得现在不自由吗?”
“不是,也不能这么说。只是……感觉不到很自由。”我说,“我小时候一直以为某一天就能找到一种自由的感觉,可是现在一直找不到。其实现在没有人强迫或者奴役我做什么,可我就是不觉得自由。”
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述。我只是从山顶上开始,就又被那种虚无的感觉包围了。那是一种极为熟悉的感觉:人站在山顶的云雾里,除了白茫茫就什么都没有,任何地方都无处踏脚。越无从借力,就越发焦灼。不仅是因为毕业选择,还因为在更长的时间尺度上我不知道自己要朝什么方向走。更长的尺度,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我会坐在宿舍里想象自己一万年以后是什么样子,却无法在现实中走出哪怕一小步。
这种感觉在期末考试前半个月暂时淡下去。从早到晚在自习室泡着,没时间吃晚饭,从教室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骑上车也像是做梦一般。考完试之后仍然麻木,傻呆呆坐着。太忙碌和太放松都无法思考,以至于觉不出烦恼。直到在布拉格山顶,当它重新将我包围,我才有种逃无可逃的感觉。它一直在那儿,我能让自己暂时忘了,可是如果我不能真的找到突破的方式,它总是还会回来,将我困在其中。
我只能隐隐约约感觉到心里那股与它对抗的力量。微弱的、执着的、气若游丝却不消失的令人紧张的感觉。我的身体在六月天里打寒战。我不知道我到底想要追求什么,还是害怕什么。
“怎么才能找对方向呢?”我问爸爸。
爸爸浅笑了一下:“这个事你是问错人了。要是我知道,也不至于误打误撞这么些年。”
那天的对话到此为止,此后的两三天,我们没有再谈起这件事。直到离开布拉格之前的一个晚上,爸爸给了我或多或少的提示。那一个晚上我们去听了音乐会。我们在布拉格听了几次音乐会,我喜欢德沃夏克和勃拉姆斯,爸爸只喜欢贝多芬。那天晚上听的是《命运》,古老的剧场里,镶金绘画的剧场天顶被命运的敲击震得共鸣,脚下的座位都发出颤动。
从剧场出来,爸爸提议去剧场外的小酒馆喝啤酒。我去了,但兴致不佳。因为即将离开,而又不知道何去何从,一直心事重重。
“你前两天问我,怎么找到方向,”爸爸忽然开口说,表情有点郑重,或者说是惆怅,“我的感觉是,你得静下来听自己的心。找个彻彻底底安静的时候,听自己心里头怎么说。就像那四个音——”他哼起《命运》开篇的调子,“邦邦邦邦。我第一次听就觉得,那不是命运在敲门,而是有东西在敲心。”他挥手,做了敲击的动作,“人实际上就是被这声音追着走。你可能不知道方向在哪儿,但至少会知道某种感觉。如果方向不对,你怎么都会难受。一时不知道,早晚也会知道。”
我抬眼看看他。他的眼睛注视在酒杯上,反射着酒杯的微光。
“那到底是什么东西在敲呢?”我问他。
他只摇了摇头说:“每个人都不一样的。”
爸爸的话让我心里起了微澜,慢慢发酵。当天夜里,我几乎彻夜无眠。我在半梦半醒间反复进入一个梦境。梦里是无穷多镜面组成的狭小的空间,我站在空间中央,左右都找不到出去的门。镜面上能看到晃动的歪曲人影、大笑的眼和嘴唇。而镜面后面是许多我看不见的眼睛。我在梦里左冲右撞。
第二天,在回程的飞机上,一丝碎裂的缝隙出现在我思绪的冰面上。那个时候我晕机,正在与头疼恶心的斗争中入睡。在飞机离地的睡眼惺忪中,我偶尔瞥见一眼地平线和玫瑰色的天光,冰冷而广阔,房屋微小,原野平整。俯瞰一切让我有一种旁观的感觉,旁观的感觉又慢慢转化为被旁观的想象。那一瞬间我突然获得一秒混沌中的澄澈。我开始明白许多日子里我焦虑而恐慌的是什么。在对苍茫大地的惊鸿一瞥中,有一句话闯入我的头脑,我知道那就是我怕的东西:
They are watching yo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