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5/5页)

我不知道徐行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记忆中的他还是中学时寡言不逾矩的少年。当初也就是他的沉默让我觉得亲切。那时候我没能喜欢上他,但对他一直有一种熟悉的依赖。现在的他开始说酒桌上的江湖话,穿灰条纹短袖 polo衫,在过去的我看来,只有三十五岁以上的人才会穿这类衣服。

徐行问我接下来的去向,我说还没决定要出国还是工作。徐行不赞成我出国。他对出国抱有一种轻蔑的敌视。他开始评论当下的出国潮,相当不以为然,进而又谈到国际政治。他和我见过的一些同学一样,对国内的发展有十分热情的期待,他坚持认为国内目前势头好,正是占领先机的大好时机,欧美国家反倒在走下坡路,此时在国内抓住时势能够大获成功,出国读书反而学不到什么东西,花钱就是买个名头。等将来中国成了第一大国,再回国已经晚了。他说美国的哪个城市已经开始破败了,哪个州像农村一样。其实他没出过国,但议论起来显得头头是道。他的自信缺少来由,但他的乐观却又有某种让人动容的成分。他是那么相信时代正在打开不可阻挡的金矿。

“你家买房了没有?”转过巷口的时候,徐行忽然问我。

“什么?”

“房子买了吗?”

“哦,还没有。”我说。

“现在你家住着的房子产权是谁的?没买下来吗?”

我沉默了一下,不是很想聊这个话题,但不知该怎么跟他说明白。

“应该没有。”我说,“还是厂里的房子。”

“厂里的房子?前几年不是转产权吗?那时候都没买吗?”徐行听了,显得相当认真,有点大惊失色似的,“那我跟你说,你回去可赶紧跟你妈妈说,让她买房子。买你家也行,买别的商品房也行。过两年房子还得大涨,越不买越难买。真的,我跟你说真的。 ”

“都这样了还能涨?”我咕哝道。

“要涨的。”徐行说,“绝对要涨,一定得买。前几天我们见着富力的老总……”

我装作没听见的样子,快步向一辆出租车走去。徐行开始介绍他的投资规划:买房出租,以租养房。他计划这几年迅速攒钱,只要够了首付就在北京城买一个小房子,用租金就可以还贷款。他自己在偏远地方租了一个小房间,租金低。徐行的声音像被玻璃挡住的水蒸气,在冷却中化作滴落的水珠。我不知道他是否察觉了我的淡漠和伤感,我对房子的淡漠,我对他的伤感。他始终沉浸在投资的理念中,什么都没有察觉。

“听说你和女朋友交往好几年了?她也工作了吗?”上车之后我问他。

他一愣,没想到话题转得这样突兀。“她还行吧,还挺好的,就是回老家工作了。”这次是他显出不想多谈的样子。

“回老家了?”我有点讶异,“那你们异地了?这样不会出问题吗?”

其实我在那个时候并没想刺探,只是想换话题,随便问一下。我那时候并不知道,徐行的女朋友家里是做生意的,家境富裕,希望女儿找一个家境更好的人家,看不上他农村家庭的出身。在那时那刻,这些问题还只是隐性存在,尚没有被拿到桌面上赤裸裸地讨论。过了几年,一切都成为定局了,徐行的女朋友被人介绍了老家的公务员,嫁人生子,徐行黯然了很久。刚毕业的徐行,还没有放弃希望,并且为了博得认可,还费力不讨好地挣扎了两年。这些事情当时我并不知道。如果我知道,我会更明白徐行的转变,也会对他的世俗化多一点宽容。可我当时并没有这么明晰的知觉。我追问了几句,让原本和谐的谈话气氛一点点僵硬起来。我在离家不远的十字路口下车,下车前又不冷不热地寒暄了几句。出租车在街角转弯,我看见徐行在车里打起了电话。

后来很长时间,我仍会回想起徐行离开的那个晚上,我一个人站在街上,左手边是一个加油站,加油站背后是一片沉寂的公园,右手边是一条宽阔的公路,夜行的大卡车疾驰呼啸,公路中央的轻轨每隔一两分钟就发出一阵轰鸣。我觉得全世界都飞驰着离我而去。

那个瞬间我有一种感觉,觉得我和周围人就像是一群被圈养的小动物,在栅栏里挤着、争抢着、跌跌撞撞向前跑,跑了好久,终于跑到尽头,栅栏撤掉了,所有人都自由了,可以撒欢了,却迅速四散到其他小栏里,一人抢一个位置,蹲下不动了。似乎所有奔跑都是为了这一刻的就位,其迅速程度令人措手不及。

我清楚地看到,我曾经喜欢的人和曾经喜欢我的人,就这么都步入了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