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第5/5页)
他等了一会儿第一班公共汽车才发车,车开了,他有一瞬间后悔,想下车,可是等车子真的在下一站停下,不知为什么,他却鬼使神差地没有动,似乎此时屁股变重了,挪不动。车子又开了一站,又一站。离火车站越来越近了,他已经不去想了。
他到早了。到达火车站前广场的时候,离他和王老西约定的时间还有二十分钟。他决定先去吃早饭。火车站右侧有一排简陋的平房,顶上的招牌写着“火车站快餐”的字样。只有一家开门了,他走过去,要了豆腐脑和包子。老板显然没有完全睡醒的样子,沉着脸,收了钱,也不说话,将包子碟子往桌上一扔就转身回到自己的座位边上小憩。爸爸吃了一口,热的,但不好吃,他伸手想招呼人给自己斟点醋,就在抬起手的那一刹那,他突然心里一阵跳动,他又吃了两口,食之无味,放下筷子,在座位上呆坐了一会儿,跳起来奔出店。他想回家。他朝来时的公车站跑去。他跑错了方向,到了一半才发现。他调转回头跑,可等他到了下车的地方,发现上车是在马路拐弯的另一侧。他又拐了弯,距离车站还有 100米的时候,眼看一辆车发车启动了。他加速冲过去,可是车子带着轰隆隆的颠簸从他身边呼啸而去。他双手撑着膝盖站住,喘着气,又坐在路边,心里一阵下沉,说不清是失落还是放松。他目送公车远远离去的背影,抱着书包坐着,等待下一辆车。可是他没等到。约莫过了五分多钟,他的呼吸均匀了平静了,就站起身,拍拍裤子上的灰,慢慢朝进站口走去。
站前广场开始苏醒,有人陆陆续续聚集到进站口排队。天气还是凉。爸爸单肩背着包,低头穿过广场。地上的青石板有坑坑洼洼的裂口,有一些碎纸在风里跳动,远处的环卫工人扫地发出沙沙的声音。广场空旷。爸爸从进站口回望,似乎看到那一年大串联时充满广场的人头和条幅,又似乎看到上一次去深圳前他们在进站的人堆里挤来挤去。爸爸又低下头,再抬起来的时候已经什么都看不见了。广场只有石板和零星几个赶路人。
爸爸心里并没有计划长时期的远行。他并没有想要去比深圳还远的地方,他多次对自己说过一阵子就回来,去走走、想想事情就回来。在他临走的早上,他对未来还是一片模糊,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请求与他会面的英国老板帮他出国。他将在一种莫名的冲动下提出请求,英国老板将会答应他,但只是帮忙办理,不负责他到了英国的工作与生计,但他觉得没关系,那就够了。他将会计划接我和妈妈出国,但他没想到一出去要几年才能稳定下来,拿到合法签证,更想不到九零年前后出国变得极困难。在他透过轻薄日光眺望站前广场的这个早晨,他没有想到自己将十年见不到我和妈妈,二十年不再回来。他那个时候还没有想过那么远的事情。可是从某种程度上讲,他又是把一切都想过了的。他的眼睛滑过火车站红色的标志、标志前扛着麻袋的赶车人、广场上的英雄雕像、远处百年的铁桥、更远处六层红砖居民楼。他极缓慢地看这一切,就像最后一次看它们。他在自己对自己仍然懵懂的那一刻,提前做了告别。在很多年后的回忆中,他相信一切都是注定的。
在王老西到来之前,爸爸似乎想了很多事,又似乎什么都没想。就像凌晨的梦境,看到一连串画面,可是一旦睁眼试图捕捉,又什么都没有了。他在那梦境般的等候中重新经历了他的一生。他一直在奔跑,为了一些不知道目的的事情奔跑,耳边总是有声音响起来:你该向这边,你该向那边,那些不同声音让他紧张,于是他跟着它们奔跑,不停地跑。到了最后成了一场追缉,他想知道自己究竟该向哪边跑。他想摆脱那些声音,它们如梦魇紧紧追赶,包裹着他,他不得不一直跑一直跑,直到跑到远得听不见它们的地方,他才变成只身一人。到了最后,他的身后就只有一件东西,就是那口唾沫。他的逃离就是他与它赤裸相对。这个离别的清晨,他透过所有苏醒的风景,似乎隐约看到了那最后的孑然一身。
他还想再抓住些什么,像是暴风雨中抓住一波海浪。可是他没时间了。他已经听到身后喊他名字的熟悉的声音。火车站的大钟敲响了七点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