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第2/3页)
这些年,高伯到南洋后虽然也赚了一些钱,但一个人毕竟花销大,吃饭看病穿衣租房子,哪一样不要花钱?再说,女儿女婿的到来和黄佑国的出生,又花了一些,就几乎把他这些年来的所有积蓄都给花光了,现在他差不多已经两手空空了,还叫他怎么回去?他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对女儿女婿说,从今往后,咱们井水不犯河水了,你们赚的钱归你们管,你们用;我赚的钱归我管,我自己用,别搅在一起了。等到路费凑足了,我就回家去!你们可千万别耽搁了我,让我到死的那一天也不能够回到大清国去。
也真可怜了高伯的一片苦心,自此后他真的把有一天要回中国当做了唯一的精神寄托和奋斗目标,并且一直在为那一天的早日到来不懈努力着。
实际上,高伯心里藏有一个秘密,那是他的女儿女婿永远不会知道的。几年前高伯才到南洋的时候,他认识了一个叫凤的女人。凤信佛,比高伯小好多岁,最多不过三十多岁,广东汕头人。凤的丈夫到南洋已经有一些年头了。先到马来亚,再到新加坡。丈夫在马来亚的一个矿上做工,一次矿里出了矿难,丈夫一句话也没有留下就走了。凤和丈夫结婚多年,也没生下一个孩子。有一天,凤也找到南洋来了。凤到南洋是想找丈夫生个孩子的。没想孩子不但没有要到,就连丈夫也没了。丈夫一走,留下凤一个人。举目无亲的凤于是到新加坡投奔她的表哥,没想表哥早就随一个船老板跑轮船,当船夫去了,凤只得流落街头。接下去就像是戏台上演戏,凤遇上了高伯。高伯英雄救美,收留了凤。千万别以为高伯乘人之危,旧小说里多引用"柳下惠坐怀不乱"的典故来赞扬男人的美德。相传在一个寒冷的夜晚,柳下惠宿于郭门,时有一个没有住处的女子来投宿,柳下惠恐其冻死,叫她坐在怀里,解开外衣将她裹紧,同坐了一夜,却没有发生非礼的行为。高伯虽然不是柳下惠,但他确确实实就是一个正人君子。高伯供凤吃住了一些日子,连凤都觉得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但偏偏就是没有。作为一个身体健康的男人,那似乎有点不正常,凤心里就想了很多很多。从内心来说,她也希望他们之间发生一些什么。她觉得,高伯对她是有恩的,她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感恩的女人用什么报答男人?女人自己是最最清楚的,她们一想就想到那方面上去。她觉得她和高伯只有发生一些什么了,她才可以报答高伯,对得起高伯。问题是,高伯并没有按照她想的那样去做。高伯天天跟她在一起,一说就说到回国的事情上去,好像回国成了他的头等大事,别的都不在话下。一天,她问高伯说,你是不是很讨厌我?高伯有点莫名其妙,他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呢?凤说,既然你不讨厌我,那你为什么都不理我?高伯说,没有呀!我们这不都好好的吗?凤说,真的好好的吗?高伯说,是呀!是好好的。
高伯说这句话时,连自己都觉得有点心虚,有点太虚伪了。其实他心里非常明白凤指的是什么,他只是在装聋作哑罢了。从高伯这方面来说,他也是男人,那时他已经离开妻子有两年多了,他不可能不想女人。他也不可能是柳下惠。柳下惠是那些无聊文人瞎编出来,是现实中不存在的人。他之所以夜夜面对凤却"坐怀不乱",完全是因为他觉得对一个正寄人篱下的女人那样做,实在太无耻,太卑鄙了,那不是一个堂堂正正的男人为人之道。
高伯"坐怀不乱"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他始终把南洋当做是自己人生的一个驿站,一艘正在航行的轮船,他不过是它们的一个过客而已,他不可能在这个驿站或是这艘船上长住下去,总有一天,他是要离开它们,要回中国去,要回家里去的,那种有形无形的东西总是在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限制着他,使得他不可能对暂时栖身的船和驿站有所迷恋。高伯说白了不过是一个农民,他不可能像那些政治家和读书人一样,把任何一件事都提升到一定的高度,什么爱国不爱国,他只是觉得中国是他的祖居地,是他的家,家里还有一个女人和他的孩子在等着他。如此而已。当时在去南洋的那些中国人当中,不外乎有这么几种情况,一种是在没吃没穿,走投无路的情况下,逃难逃到南洋的;一种是认为南洋到处都是金山银山,跑到南洋来淘金淘宝的;还有一种则是像高伯这种情况,是朝廷的钦犯,在国内已经无法再呆下去了,只好到南洋来避难。这种人最不想在南洋久留,因为他们本来就是被迫来南洋的,来得相当委屈冤枉,只要有机会,他们都会不顾一切回到自己的故土去的。然而,有时人的意志是非常薄弱的,尤其是在面对女人的时候。高伯也一样,他是一个健康的男人,健康的男人就不可能不想做一个健康男人想做的事,那种生理本能无论是伟人和乞丐,都是一样的。那是过年的晚上,当中国人都沉浸在那个传统节日的气氛中时,漂泊海外的一个单身男人和同样漂泊海外的一个孀居的女人免不了一阵伤感,免不了同病相怜。而在那种情况下发生一些意外是相当正常的。
事情过后,高伯有点后悔,他觉得自己太过分了!最后还是做了乘人之危的事。心想自己说有多无耻就有多无耻。他甚至于不敢面对凤,好像那件事不是凤出于自愿,而是他把凤给强暴了似的。
这样过了半年,凤终于看出高伯并没有把心思放在她的身上,倒好像是给他添加了麻烦。凤信佛,慈悲为怀。这时刚好表哥已经不再跑船,回到了新加坡,她便投奔表哥去了。那天,凤一大早就起来了,像平时一样,凤替高伯做好了饭菜,然后把屋里屋外、上上下下拾掇得干干净净、齐齐整整,就像是她要出一趟远门,要很长时间才能回来似的。临分别的时候,高伯倒有点依依不舍,眼里涌动着泪花。凤说,你什么时候要我回来,叫一声,我就回来了。高伯听凤说了这句话,泪水就下来了。心里想,凤其实是多么好的一个女人!
凤这时说,你不是说有一天你要回中国去吗?
高伯说,是,那是肯定的,总有一天我要回国去的。
凤说,如果哪一天要回去,捎上我,我也想回去。
高伯说,为什么?
凤说,还为什么?你们男人都不想留在南洋,我一个女人还留在这干什么?
高伯说,也是,我们男人在这都不好混,就别说你们女人了。到了那一天,我一定会带你回国去。
但是,凤又马上反悔了,凤说,我还是不回去了,你家里还有老婆孩子,我跟你走那算什么?再说,当初我男人离开家里时,已经在左邻右舍那夸下海口了,想到南洋来做大事情的,像我现在这种狼狈不堪的样子回去,还不让人家给笑话死了?我不回去了,我死也要死在南洋了,哪里的黄土都一样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