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第2/3页)

垦场里东北角有一座小山坡,坡上绿树成荫,坡的两面临江,拉让江从它的身边奔腾而过,环境非常幽静。黄泽如专门把那里辟为垦农们的墓地,以备不测。并且,凡葬身此地者,一律立上墓碑,写上死者的名字。这还不够,黄泽如特别指派人为那些死去的人造册,是男是女,是哪里人,家里都还有什么人,记得清清楚楚,一个也不能够漏掉。他说,只要垦农生前有回到故乡的遗愿,等到将来有条件了,垦场方面完全有义务有责任把他们的遗骨送回中国去,让他们落叶归根。

那是多么让人伤心的一个决策,大家都是冲着到海外来谋生活,过好日子的,有谁想到要亡命海外?但是,天有阴晴,月有圆缺,人有旦夕祸福,人的生命就是那样的脆弱,谁能够对什么时候要降临自己头上的灾难有所预测?谁愿意看到自己亲自从中国招募来的乡亲一个个在面前倒下去?

黄泽如的心几乎天天都在流血。更糟糕的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第一季水稻收割时竟然颗粒无收,垦农们一下子断粮了,一日三餐不继。那意味着垦场将出现更多的人因挨饿而死亡。短短时间内,垦区的天空,被一层重重的阴霾所笼罩。这更让黄泽如和陈可镜寝食不安,感到相当内疚。尽管垦农们没有埋怨他们什么,但好心办成坏事,他们依然觉得自己没有尽到应有的责任。

一天,黄泽如心情郁闷,一个人在垦区里走着。已经是初冬的天气,尽管身处南洋,但仍然觉得微微的寒意。这时,有一阵稚声稚气的童谣从一间草房里飘出来,唱的是那首"番婆番仔弄叮当,一碗胡饭吃捌空"。这是一首广泛流传在福建的兴化和永泰一带操兴化语音地区的童谣,黄泽如回国招募垦农时就听人唱过,现在听着,已经是另一种意思,完全带着讽刺的含义。一碗胡(干)饭吃捌空?垦农们连稀粥都快接济不上了还吃捌空(吃不完)?他不知道到底是谁在唱,就走进了屋子,一看,原来是一个六七岁大的小男孩,小孩瘦瘦的,脸色黄黄的,看到黄泽如,他一下子就认出来黄泽如就是当初到他的家乡永泰招募垦农的那个人。小孩心里就想着,这个人曾经答应过的,南洋的日子肯定要比中国过得好,那么,为什么眼下的生活跟他讲的就不一样呢?他为什么连饭都没有吃饱呢?他似乎在等待黄泽如对这件事有一个解释。

黄泽如看了他一会儿,问他说,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说,我叫林起祥。

黄泽如又问,你的大人去哪了?

小孩说,下地去了。

小孩接着说,我知道你是谁。

黄泽如一愣,说,我是谁?

小孩说,你就是当初到我们家乡叫我们来南洋的那个人。

黄泽如说,南洋比家里好吗?

小孩想了一会儿,说,不知道。

马上又接着说,不好。

黄泽说,为什么?是不是没吃饱饭?

小孩想了许久,点了点头。

没过多久,小孩爹回来了。那是一个一眼看上去就让人觉得饱经苦难的人,看到黄泽如来到自己家里,他感到十分意外,但他表情有点冷淡,他几乎连招呼都不跟客人打一下,结果弄得黄泽如很尴尬,黄泽如于是没话找话说。

离开草房,黄泽如心情相当不好受,犹如被什么压在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想不到自己一心想拯救自己的骨肉同胞于水火,谁想如今已经把他们从中国招到南洋来了,却依然让他们连一顿饱饭都吃不上。眼看就到中国人的传统节日旧年三十了,如果到了要过年时还不能够让垦农们好好吃上一顿年夜饭,那就实在太伤垦农们的心了。

走在垦区的土地上,面前就是奔流不息的拉让江,黄泽如面对滔滔的江水,忽然意识到自己肩上的责任重大,他不但有责任把他们从那个火坑里救出来,还得有责任让他们都过上好日子。他知道自己虽然不是孙中山,不可能干出惊天动地的大事情,他不过是一个平平凡凡的读书人,但在这个一千多人的垦场里,他就已经不是一个纯粹的书生了。他身负使命,现在他真实的身份是这个垦场的场主,因为这个垦场是以他黄泽如的名义与沙捞越拉者签订的。黄泽如心里非常清楚,他肩上挑的担子实在太重了,以他和陈可镜目前的力量,他们是根本无法让垦场走出困境的,长此下去,总有一天,他和陈可镜,他们都将会被拖垮,最后累倒在这片垦场上。

这时候,他想起了张三年,他觉得现在只有张三年才能够救这个垦场,救这些身处困境的垦农。他问陈可镜张三年会不会帮他们这个忙,陈可镜回答说对呀,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去找他呢?这句话你为什么不早说呢?其实,从心里说,对张三年肯不肯帮这个忙,黄泽如心里没底,因为毕竟和上次作担保不同,这回是要让张三年自己掏腰包的。你要张三年自己掏腰包解决一千多号人的过冬口粮,他做得到吗?

但是,张三年恰好就在这个时候,走了进来。这让黄泽如他们出乎意料。他们当然不可能知道,张三年就是雪中送炭来的。没等黄泽如他们开口,张三年已经当场表态说,他已经发动在沙捞越的福建侨界一起来帮助垦场走出困境,他说只要这一步迈出去就好了。

张三年面善如佛,从善如流,黄泽如和陈可镜还有什么好讲的?他们除了感激,还是感激。用黄泽如的话说,张三年确实是太伟大了。也不知道究竟从哪里来的能量,短短几天时间,张三年变魔术似的一下子调来了那么多的粮食,让一千多垦农渡过了最为艰难的一段日子。当垦农们以一个个的家庭为单元,或以联合的方式围坐在灯下一起过中国人的传统节日大年三十时,黄泽如那颗一直悬在半空的心终于变得踏实了下来。开春过后,他便和陈可镜一起组织垦农们开始耕作,不单单种水稻,也种菜蔬、番茄、瓜豆、玉米等等,既有中国传统的,也有东南亚特有的,什么都种,一方面是扩大种植品种,另一方面,多种一些品种,以免因品种单一带来的不测。等到了收成的季节,大获丰收,特别是水稻,亩产量是国内的三四倍。民以食为天,垦农们皆大欢喜,垦场终于迈出了最艰难最关键的一步。虽然垦场的生产条件还很简陋,生活条件也还很艰苦,但整个垦区已经一改往日的萧条和荒凉,充满生机活力,呈现着蓬勃向上的新景象。

黄泽如、陈可镜二位,见垦场已经顺着自己的意思发展,无比欣慰,索性一不作二不休,开始在垦区里办起了学校和医院,这也是垦农们反映最为强烈的两个问题。许多垦农当初都是携带家眷来的,场子里光七八岁十来岁的孩子就有一百多人,由于年龄太小,又不能替大人做点什么,只好在家里呆着,现在听说场主要为垦区办一所学校,都连连叫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