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第2/3页)

凤有气无力地说,要不我怎么会说你傻?他们怎么可能反悔呢,他们现在是巴不得我们越早走越好,他们还担心我走晚了要死在这呢!你走吧,他们越是怕我死在这,我却偏偏要死在这。我哪里也不想去了。

高伯说,哪里都可以死,就是不能够死在这种脏兮兮的地方。说着,拾起凤的手,两腿一蹲,就把她背了起来。高伯觉得凤轻得不如一把稻草。凤在高伯的背上使劲拍打着高伯的肩膀,让高伯放下她,高伯哪里肯依,一口气把她背到了黄包车的边上,让凤坐稳后,拉起黄包车头也不回就跑了。那样子好像是跑得慢了,人家就不让他们走似的。

在那种情况下,高伯把凤重新接到家里,确实让凤感动得不得了。她想不到高伯是那样一个有情有义的人。人说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来时各自飞,而从严格意义上说,他们还不是夫妻,他们最多只能算是露水的缘分而已。但是,在自己最最落难的时候,高伯却能够对她这样好,这不是有情有义又是什么?她想,在异国他乡,在自己即将要死了的时候能够碰到高伯这样的一个好人,她已经很知足了。她已经死而无憾了。

高伯非常细心地照料着凤,还请来了医生替凤诊治。凤却一天不如一天,气息脉搏越来越弱。人到了要死的时候,都会有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欲望和要求。凤也一样,不知道为什么,这些日子,凤特别的想回家,就连做梦也是做那些在家里时发生的事。凤这时对高伯说,我们虽然没有拜过堂,但我们毕竟夫妻一场,那也是一千年修来的福分。现在,我想求你替我做个事。高伯说,什么事你说吧。凤说,你不是老早就说想回中国去吗,我们现在就走吧,我想回家了,夜里连做梦都是我的爹和娘催着我赶紧回去。你带我一起走吧。我们一起回中国去!高伯说,你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可以回家?等到你病好了,我就带你走。凤苦笑笑,我的病还能够好吗?你不要骗我了,要是我的病能够治好,老妈怎么可能会放我们走?我求求你带我走吧。要是走得慢了,怕是要死在路上了。我也永远没法回到我爹我娘的身边了。

凤一字一顿说着,不停地喘着气,如果这时有女人在身边,听了她的那些话,一定会哭得不成体统。高伯虽然是个男人,但他的眼窝里也已经烫烫的。高伯平日里最重义气,凡朋友们有什么事,他都愿意帮忙,更不要说眼前这个女人了。凤在他最难熬的时候把什么都给了他,现在凤快要死了,在这种情况下,她提出人生的最后一个愿望,他为什么就不能够满足她?

高伯终于决定送凤回到中国去。对高伯来说,送凤回国就等于说他必须承担许多的风险和责任。第一,高伯回国后,必须随时提防那些官兵依然会纠缠他,找他的麻烦;第二,他必须要为凤承担一笔很昂贵的船费。但如今他已经顾不了那么多了。高伯本来想把自己要回国的消息告诉给在沙捞越的女儿和女婿,想想从新加坡到沙捞越,走水路最少也得数天的时间,凤已经没有那么多的时间给他了。他想,只好以后找机会再告诉他们了。

这一天,从高伯住的地方,到莱佛士码头,一辆黄包车拉着凤顺着石板路不快不慢地跑着,路边行人很多,来来往往的黄包车也很多,但是没有一个人能够知道车上拉的是一个快要死去的人,更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专门为了要回到她的国家去死的。高伯想不到凤连到码头的那一刻都坚持不住,就咽气了。船主自然不可能让一个已经死去了的人上船,船主只当高伯是个疯子。高伯却一再坚持着要求说,你让她随船走吧,她要回中国去,那是她要死以前求我办的唯一的一件事,求求你们成全她吧。你们也是中国人,总该理解一个中国人想回到自己家乡去的那份心情吧。船主说,不是我们不让她回中国去,而是她已经死了,我们船不能够带她走。高伯说,只要你们能够带她走,随便把我们丢在船上的任何地方都行。

船主越不肯,高伯就越硬磨着。船主受不了高伯没完没了的哀求,终于发怒了,船主威胁高伯不要再胡搅蛮缠了,他说任何一家船主也不可能运一个死人在海上漂十来天的,他让高伯不要继续无理取闹了!

其实,不单单是船主不让高伯把凤弄到船上,就是那些要乘船的船客也不同意,他们怎么会让一个死了的人跟自己一路同行,一道在船上度过好几天的白天和黑夜呢?那还不把他们给吓死了?

坦白说,高伯也觉得这样不妥,也觉得人家不可能同意他这样做,换做他,他也不可能同意的。问题是刚才他被急糊涂了,才变得一点也不讲道理。纠缠了半天,高伯只得退掉船票又把凤从船上背下来,放回黄包车上。高伯拉着黄包车走在街道上,在前面边走边说,凤你已经回不去了。当初我让你跟我一起走,你偏不走,现在想走已经来不及了,看来你就那个命,你只能永远呆在南洋了。

凤生前信佛,凤说她信佛是因她的母亲而起的。母亲一生信佛,心肠软得连一只蚂蚁也不忍心踩死。后来,母亲带了几次凤去寺庙进香,凤就渐渐被迷上了,觉得佛法对她来说有一种说不出的魔力。再后来,凤就出嫁。来到南洋后,虽然人在异国他乡,但是,只要有空闲,她就往寺庙里跑,点一炷香,许一个愿也好。

信佛的人死了,一般都要请和尚念经做法事的。做法事也讲排场,有钱的人家可以请几十个甚至上百个的和尚来念经,来超度亡灵,一念就是五天七天也不为多;没钱的人家请三五个和尚过来,念诵一天两天,也不嫌少。但有一个原则,那就是做法事的和尚只能是单数,没有双数。那是有说法的。多出来的那个人,往往就是这个班里领队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掌坛师。一般人家做法事,家里再穷酸,也不能够少于三个五个人。太少了,连持法具的人手都没有。当然,话是那样讲,实在请不起,人再少一点也是可以的。人少有人少的法具,人多有人多的法具。人少时一般一鼓一吹二吹,人多时则一鼓三吹四吹或者多吹。做一天的,一般叫"早起晚散",又称为"昼宵"。方法是,和尚一进死者家的堂屋,就在堂屋上方香火下的桌子上摆上一些锣鼓之类的道具,死者的亲属便捧着死者的遗像跟在后面,于是,一个掌坛师边绕着堂屋走,边开始念诵,其余和尚则都跟在后面敲击锣鼓,一边敲击一边也跟着念诵经文,那经文大多是和尚平时念诵的《地藏》、《水忏》、《梁王忏》之类,如此连续不断,大概一个钟头休息一次。休息过后,还接着念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