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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那个阶段,为了抗日救国的事,黄泽如确实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考虑个人的事,向国内组织运送药物、粮食和一些急需的物资,那些工作本来都是他配合张三年一起做的,现在,张三年已经死了,那份工作只好由他全部承担了下来。日本人打到南洋后,给南洋华侨向国内运送物品增加了一定的难度,一切只好悄悄在进行。这还不是主要的,关键是筹集那些物品都需要用钱去采购,尽管华侨的爱国热情很高,能捐的都捐了,但也架不住抗日战场的庞大需要。各种各样的需求清单,像雪片般从祖国飞到南洋。陈淑娴看黄泽如为抗日的事整天愁眉苦脸的,最后连自己所有值钱的首饰都卖了,支援祖国抗日。好像这样一来,黄泽如心情就会好一点,轻松一点。那些日子,她几乎天天都跟黄泽如呆在一起,她觉得,只要能够跟黄泽如呆在一起,叫她做什么,她都愿意。

其实,陈淑娴就是对黄泽如再好,对黄泽如来说,也无济于事,也永远无法抚平他心灵的创伤和对祖国的挂念。只要日本人一天不从中国赶走,黄泽如就一天不得安宁。黄泽如接到了指示,说国内抗日前线战斗越打越残酷,抗日将士伤亡人数越来越多,急需运送一批药材回去救治那些伤病员。黄泽如听那个刚刚从国内回来的人介绍说,好多伤员因为没有药品治疗,受伤的地方严重感染化脓,最后不得不把腿脚都给锯了下来。有一个小战士手术过后,发现自己的两条腿没了,当下就疯了,哭喊着要去找自己被锯下来的那两条腿。黄泽如听了,好一阵说不出话来。心想那些抗日勇士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为了中国人不当亡国奴吗?如今,他们受了重伤,正在前线牺牲流血,中国人不去救他们,还等着谁去救他们?自然,黄泽如也想起了自己的儿子黄佑国,儿子好吗?儿子回国参加抗战都已经两三个年头了,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会不会出了什么事?他认识南洋许多回国参加抗战的家属,他们的亲人虽然也回国几年没有回来,但至少有书信回来,有消息回来。有好几次,就这个问题他很想问儿媳妇廖红玉,但是,话到嘴边,看廖红玉满脸愁苦,吓得他不敢再问下去。后来有一次,倒是廖红玉主动找公公说起黄佑国的事,她说,她担心黄佑国出事了,否则的话,不可能一走几年连一点消息也没有。看得出来,廖红玉也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找公公的,那句话她已经在心里憋了很久了。廖红玉那样说,倒让黄泽如不轻不重地给骂了一顿,黄泽如说你都胡思乱想些什么呢?难道没有消息就是出了什么事了?照你那样说,我们南洋这次回国参加抗战的有三四千人,他们大多数人都没往家里寄书信,那他们是不是都出了什么事了?现在国内到处都在打仗,乱糟糟的,信就是寄了,收不到也是很正常的。

黄泽如话虽然那样说,心里却是七上八下的,对儿子的事一点也没底。打仗难免都会有伤亡,要不然的话,国内一次次要那么多的药品干什么?黄泽如心里一边为儿子焦急,一边忙着组织药品。为了那批药品,黄泽如几乎想尽了一切办法,但钱仍然没能凑齐。黄泽如想到了他家的那片橡胶园。自当初从张三年手中接过那五十亩橡胶园后,经过这些年的发展,黄泽如又买了几百亩地种植橡胶,种植园规模越来越大。抗战一开始,黄泽如就把一部分橡胶园卖掉,支援国内抗日救国,现在,到了这种危急的关头,他只好找廖红玉商量。他说他打算把橡胶园再卖掉一半去买药品。廖红玉当然没意见,在那份抗日救国的感情里,如今还多了他的丈夫黄佑国。陈可镜听说黄泽如正在为筹集送到国内的一批药品着急,二话不说,也把一个自行车车行给卖了,把卖的钱全部捐出来采购药品。那个自行车车行是他的二儿子开的,这些年来,陈可镜自己和李清华在经营垦场,却让儿女们自己出去闯荡,开车行,做生意,事业发展得相当顺利。想想当初刚到南洋时的窘迫,看看今天过的日子,这是他们连做梦都没法想到的。当然,这时的他们还不可能知道自己的儿子陈山子已经为国捐躯了,他们只知道儿子回国参加抗战是一件相当光荣的事,于是,和那些垦民们茶余饭后便多了一个话题。那些话题,都是有关中国人如何跟日本人作斗争的。他们发现,和过去比起来,那些垦民们好像更加尊敬他们了。但是,随着日本人到了南洋,原先的那份荣耀这时却成了最潜在的危险,更多的人只能转入地下,继续支援国内的抗日战争。陈可镜和黄泽如一样,他们似乎并不太多地去考虑那些危险的因素,此刻的他们,心中只有祖国的抗日救亡,他们不可能去想更多的事。

到底还是出事了。出事的原因是为了王进学。坦白地说,王进学创办的《南洋日报》当时在南洋是相当有影响力的,大凡讲中国话,认识中文的人都知道南洋有这么一张报纸。他们都是通过这张报纸了解到许多关于日本人侵略中国的真相,和中国人民抗日战争中可歌可泣的故事。这家报纸对于凝聚华侨人心,团结广大华侨群众,支援祖国抗战作出了重要的贡献。日本人一到南洋,便马上发现了《南洋日报》,《南洋日报》被迫停刊。王进学他们当然不肯罢手,在日本人的重重高压下继续得以复刊。悲剧于是发生了,日本人不但捣毁了报社,还把王进学和报社所有员工尽数杀害。针对日本人的这一罪恶行径,黄泽如发动广大华侨抬着王进学的灵柩和祭奠的花圈上街示威游行。由于示威者众多,日本人看了也不免胆怯,觉得无从下手。但是,日本人却熟谙擒贼擒王的道理,他们已经锁定了目标。他们已经看出这场示威游行活动的策划者必是黄泽如无疑。因为在那种场合,黄泽如的表现实在太引人注目了,他走在游行队伍的最前头,高高举着灵幡,喊着口号,一副无所畏惧的架势。日本人于是决定先对黄泽如下手,决定对黄泽如打黑枪。结果日本人第一枪并没有打准,却让示威游行的队伍大乱,日本人于是继续在已经混乱的队伍中寻找目标。事实是日本人的阴谋不可能得逞,第一声枪响过后,走在黄泽如身后的陈淑娴就已经知道那颗子弹是冲着黄泽如来的,对她来说,黄泽如就等于她的全部和生命。因此,当第二声枪响时,陈淑娴替黄泽如挡下第二颗子弹是很自然的。

那件事过后,有人描述当时的情形,几乎谁也想不到一个年纪已经四十多岁的女人身手居然那样矫健,或者说她本身几乎就是一支离弦的箭,一枚刚刚出膛的子弹,她飞一般向黄泽如身上扑去。陈淑娴用自己一个女人单薄的身体,挡住了原本飞向黄泽如的子弹,保护了黄泽如。枪声过后,陈淑娴静静地躺在了黄泽如的身上。子弹正好打中了她的胸部,鲜血像泉水一样奔涌而出,把她的衣服都染红了,艳丽如盛开的牡丹花。在那生命的最后一刻,她看到自己安详地躺在黄泽如的怀里,黄泽如两眼满含泪水,一声声喊着她的名字。陈淑娴觉得光这些她就够了。她那毫无血色的脸上终于绽出一丝恬淡的笑,坦然而从容,最后被凝固在了脸上。她苦苦追求了黄泽如一辈子,却落了这样一个结局,那是相当悲惨的。也只有到了这一刻,黄泽如才后悔不迭,日本人这时在他的眼里已经根本不算什么了,想杀就杀,想开枪就开枪吧!他紧紧抱住陈淑娴,叫天不应,叫地不灵,不禁悲声放哭。他说陈淑娴你这是何苦?你这一辈子过得有多糟糕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点也不好,你为什么非要为了我而不顾一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