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6页)

“一步一步来嘛,别著急,”张励说:“搞工作总不免有碰钉子的时候。”

又把几个佃户叫了来,反覆晓谕。佃户们终於到韩廷榜家里把地契要了来,但是并没有经过算账的手续,也没有给他难堪。农会事後一调查,非常不满。再开干部会议,孙全贵就在会上发言,说:“咱早就说了——闹不起来的!又没个大地主,贫雇农倒有一百六十多户,一个人才能分多少地?闹个什么劲儿!”

李向前也说:“一家分不到一亩地,眼看著人家富农中农,三十亩地,动都不去动他,怎么不眼红?要分就都拿来分了——不是我说!一家闹上两亩地种种,谁不乐意,不怕老百姓不起来!”

工作队员起初都沉默著,後来就有人吱吱喳喳议论起来,终于由刘荃开口说:“这是违反政策的。”

又有人用比较缓和的口吻说:“斗争对象多了似乎不好。”

“应当缩小打击面,”黄绢说。

“我们不能死抱著条文,”张励考虑了一会之後,这样说了:“各地的人口与耕地的比例非常不一样,所以根据土地多少来划分阶级,也不能有硬性的规定。过去划分的阶级也可能有不正确的,尽可以提出来重新讨论。”

他再向干部们一解释,一时大家都活泼起来了,七嘴八舌发言的人很多,提出许多人名来,认为都可以划入地主阶级。

一向从不开口的支部宣传夏逢春也兴奋的说:“韩长锁那小子,别看他地少——一个青少年,三亩好水地哪!去年还娶了老婆!”夏逢春是个老实人,跟在李向前孙全贵后头转,当了一年多的干部,连一个老婆都没混上,到现在还是打光棍。

妇会主席也开了口:“老婆还穿著新棉袄哪!”

当下大家你一言我一语,拟出一张单子来。前三名里就有唐占魁的名字。唐占魁虽然没有佃户,也雇不起长工,在农忙的时候却雇过短工。村子里有好几个人都给他打过工。农会就把这几个人找了来,发动他们斗争唐占魁。

几个雇工都有点怯寒,内中只有一个冯天佑比较胆子大些,敢说话。

“唐占魁倒是……待人还厚道,”他迟疑的说:“同志们面前,咱不敢瞎扯,咱有一句说一句。替他家干活,他们自己吃什么,咱也吃什么,给起工钱也爽快。”

“你别这么傻,自己给人家剥削了去都不知道,还拿人家当好人,”李向前说:“你不想想,他不剥削穷人,他哪儿来的那些地?”

“那是他们一家子齐心,这几十年来都是不分男女,大人孩子都下地干活,甚至他爹在世的时候,七十多岁还下地去。”

“你别这么死心眼儿,胳膊肘子朝外弯,不帮著自己穷哥儿们,倒去护著那些骑在穷人头上的人。”

“不是这麽说,李同志。人不能没长心,老唐对咱不能算坏,那年咱死了爹,自己家里叔公叔婆都不肯帮忙,还是他借的钱买的棺材。”

“原来是这样,”张励岔进来说:“他这麽一点小恩就买住你的心了!”

“别这么傻了,”李向前说:“这一点小恩小惠算得了什么?你真跟他算起账来,他的地怕不要分一半给你!”

冯天佑听了这话,心里不由得活动起来。

李向前早已看出他脸色动了一动,就又钉上一句:“你仔细想想吧,冯天佑。不要这样死脑筋,死不肯翻身!”

“你翻身就在今天哪!”张励拍著地的肩膀说。

“现在的天下都是穷人的天下,人穷就大三辈,”李向前说:“你尽管去跟他闹,他欠你的工钱你去跟他要回来。放心,有政府给你撑腰,”

冯天佑只管低著头不作声,同来的两个佣工却嗫嚅著,断断续续的说起话来,说唐占魁少算了工钱给他们。

“你听听,你听听!”李向前对冯天佑说:“人家都说出来了,只有你一个人护著他,甘心做他的狗腿子。”

“准是给他收买了,”张励随即追问:“他给了你什么好处?”

“没有的事!谁要是拿了他什么,左手拿的烂掉左手,右手拿的烂掉右手。”

“那你怎么不说实话?”

磨了半天,最後冯天佑也期期艾文的说,唐占魁借给他的钱,是阎王债,利上滚利,后来几年替他挑水、垫土、修渠、碾麦子,碾黍棒,统统都是白做的。

刘荃在旁边看著,心里像火烧的一样,给张励连递了两张条子,张励约略看了一通之后就揉成一团,往裤袋里一塞,并没有什么表示。刘荃自己心里想著,他是住在唐占魁家里,也许倒不能不避一点嫌疑,要不然,甚至於会有人说他也是被收买了。但是後来实在忍不住,还是说了一句:“张同志,我认为用这种方式发动群众,并不能鼓励群众说实话。”

“你这话是什麽意思?”张励冷静的望著他说:“我们一天到晚说发动老百姓,老百姓真的起来了,难道我们又给他浇冷水?”

刘荃顿了一顿,正要再开口说话,张励又厉声剪断了他:“刘荃同志,你这阶级路线走错了,你自己先去反省一下,你这问题我们过一天再讨论。”

他这两句话分明含有一种恫吓的意味。刘荃默然了,其馀的工作队员看了他的榜样,更加谁也不敢作声。

那天散了会出来,黄绢就赶上来轻轻向刘荃说:“实在太不民主了!”

刘荃起初沉默著,没有说什么,然後他突然愤激的向她说:“你看今天这情形,谁要是有一句异议,简直就是地主的狗腿子!”

“算,算,别说了!”另一个队员走过他们身边,低低说了一声:“让人家听见了,又要说我们‘开小会’。”

黄绢也就悄悄的走开了。

刘荃缓缓的走著,一个人落在後面。他有点怕回家去,他不愿意看见唐占魁家里的人。看见他们而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不透露一点消息,自己觉得实在太虚伪。但是更不能告诉他们什么。那不但违反纪律的事,而且犯了最严重的‘破坏土改’的罪名,有被处死刑的可能。而且,更重要的是,完全与事无补。他们无处可逃,也逃不出去。

他这样想著,心里有点惘惘的,顺著脚走著。不知不觉的就绕了一条远路回去,仿佛多挨一刻也是好的。沿著这条路走过去,远远的就看见那边一个小河沟,沟边生著高高的一棵金色的柳树,夕阳正照在那枯黄的柳枝上。这两天已经不听见蝉声了。

那小河沟上搭著一块石板桥,有人蹲在石板上洗衣服。刘荃起初也没注意,走到近前方才觉得那紫花布衫裤有点眼熟,一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二妞。他不由得呆住了,但是脚底下一直不停的缓缓往前走著,倒已经走到河沟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