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3/27页)
同彬有两件厂里发的汗背心。红背心上印着白色的“丹丝”字样,白背心上印着红色的“丹丝”字样,在回家探亲的夏季,轮换着穿。当他跷着二郎腿,手摇檀香折扇,在大门口的场院里,给村里乘凉的人海阔天空地讲述各地的见闻(他耐心地告诉龙冬:“黄山的天都峰,有一半在云里头。”)时,我们吃惊地发现,他的塑料凉鞋里边居然还穿着丝袜。龙英笑着问他“大热天穿袜子热不热”,同彬这样回答:“恰恰相反。夏天穿袜子,不仅不会热,反而有助于排汗。”
就这样,同彬一劳永逸地取代了老菩萨唐文宽的地位。唐文宽就算接连不断地向孩子们兜售那些谁也听不懂的怪话,再也无人发笑。那些令人昏昏欲睡的《水浒》、《三国演义》和《小五义》故事,开始让位于同彬口中那些让人心惊肉跳、呼吸急促的《梅花党》《一把铜尺》《绿色尸体》以及全国各地的离奇见闻。
如果说,村里有一个人对同彬的故事具有天生的免疫力,这个人就是更生。他时常去找唐文宽下棋,路过同彬家门口,偶然也会停下脚步,听上一耳朵。他离去时,嘴里照例会发出“呵呵”、“呵呵”两声干笑,听上去多少有点奇怪,不知是赞赏呢,还是不屑。直到有一天,他听到同彬说“据可靠消息,就在不久前,美国人已经坐着飞船跑到月亮上去了”,更生不由得抬起头,看了看天上的一轮满月。这一次,他没再发笑,而是拉下脸来,一本正经地教训同彬说:
“年轻人,你编出这样狗屁不通的故事来逗人开心,不觉得害臊吗?你去过北京、沈阳、齐齐哈尔,我们没去过,只能听你瞎吹。吹牛可以,但也不要豁了边。天上又没有水,怎么还要坐船?你这不是明摆着胡说八道吗?”
说完,更生倒剪着手,气呼呼地走了。
有一天,同彬眉飞色舞地讲到,盘踞在台湾的国民党特务,如何将一枚定时炸弹装在橡皮婴儿的腹中,妄图炸毁南京长江大桥,地上忽然卷起一阵怪风,一粒沙子钻进了他的左眼。同彬揉了揉眼睛,硬撑着又讲了一小段,最后不得不提前结束他的“夏夜故事会”,回屋里找他母亲翻眼皮去了。
新珍凑在油灯下,翻开他的眼皮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什么沙粒,就嘱咐他早点休息,“没准睡一觉,沙子就化了。”
第二天早上醒来,同彬悲哀地发现,沙子不仅没有化掉,伴随着钻心的疼痛,他的左眼已经肿得睁不开了。那会儿,他母亲新珍出早工,去磨笄山给挑土方的人发筹子去了。同彬只能去找老福。老福用一根火柴棍将他的眼皮翻开,见眼球红得厉害,就建议他去找王曼卿——谁都知道,妓女出身的王曼卿,拥有两个非同一般的绝活,一是给人翻眼皮去沙,一是用针给人挑刺。
同彬捂着左眼,一口气跑到磨笄山上,去找王曼卿。正在给社员们舀大麦茶的银娣告诉他,曼卿早上倒是来过,只是她挑了两担土之后就喊肚子疼。“大概是回家睡大觉去了。她这个人,简直没法说!只要为了逃避劳动,什么借口都找得出来。”说完,又是摇头,又是撇嘴苦笑。
同彬只得又回头去了她家。
曼卿倒也没在屋里睡懒觉。她正戴着一顶破草帽,蹲在自家花园的菜地里,用木勺给茄子浇水呢。
“她说肚子疼,全是鬼话。”在我们家的阁楼上,同彬笑着对我说,“我看见她一手拔着地上的杂草,一手给茄子浇水,嘴里还哼着歌呢。我隔着篱笆叫了她一声,没想到把她吓了一跳。”
同彬说明了来意,王曼卿站起身来,朝他讪笑了一下,道:“噢,到这时想起我来了,偏不给你弄!回家找你那世上最正直、最贤良的老娘去,她不是说眼里揉不得沙子吗?你眼里的沙子是哪来的?”
话虽这么说,她还是赶紧丢下手里的木勺,去铅桶里净了净手。她将同彬拽到了墙边的一张木凳上坐下,让他头靠着墙。然后,她从头上拔下一枚黑色的发卡,咬在嘴里,翻开同彬的眼皮看了看,很快命令他:“别动,看见了。”同彬乖乖地靠在墙上。他能够感觉到,大太阳光穿过树荫热烘烘地照在身上,带着一丝青草的香味和薄荷的苦味。
“园子里真他妈静呐!我都能听见蚯蚓在地里松土的声音。她整个身子都扑在我身上,我当时真以为自己会被她身上的香风熏化了呢。说实话,我是多么希望她慢一点找到那粒沙子,就算眼睛瞎掉也没关系。我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就这么挨着她,挨着她垂到我鼻尖的胸脯。可事与愿违。她翘着兰花指,用那枚发卡的圆头在我眼睛里轻轻一捋,那粒砂子就已经到了她的指尖上。随后,她往我眼睛里‘噗’地吹了一口气,说了声‘好了’,就放开了我。
“我闭着眼睛靠在墙上,略微打了个盹。她刚刚向我吹出的那口仙气,还没有完全散尽。这时,我听见曼卿说,虽说砂子已经挑出来了,可我的眼睛红得跟兔子一样。她说她房里有眼药膏,问我要不要上点药。我当即表示赞同。
“我跟着她进屋的时候,已经是晕头晕脑,完全分不清东南西北了。腿不是我的腿。头不是我的头。从耀眼的阳光下忽然来到幽暗阴凉的房子里,我一时有点不太适应,先是一头撞在了他们家的门框上,接着,又把他们家墙上挂着的一个竹匾碰落在地,匾一直滚到了洒满阳光的天井里。我跟着她进了卧房,在黑暗中定了定神,咬了咬牙,心里下定了一个决心。俗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我打算豁出性命来犯个大险,干件蠢事。就是上刀山,下油锅,死上一百五十八次,也在所不惜。
“趁她在抽屉里找药膏的时候,我在她身后拦腰抱住了她。
“你猜猜看,曼卿当时是什么反应?”
同彬从耳朵上取下一支烟,扔给我,自己又从烟盒里取出一支,叼在嘴上,笑着卖起了关子。我在到处找火柴时,同彬又接着往下说道:
“她慢慢地转过身来,手里没有眼药膏,却捏着一把花剪刀。为什么说是花剪刀呢?因为两个半月形的剪刀把上,密密麻麻地缠着蓝颜色、绿颜色、黄颜色、红颜色的玻璃丝。大概是怕剪东西时硌手吧。我问她,拿剪刀干吗?她只是把头拼命地往后仰,咬着嘴唇,像笑不像笑,用极小的声音对我说:‘我要把你身上的小黄瓜剪下来。’我死死地箍住她腰。她的身体软塌塌的,脖子里全是汗。过了一会,她见我不吱声,突然又笑了一下,说:‘要不,剪舌头也行。快,把舌头伸出来!’我就闭上了眼睛,真的把舌头伸了出来。嗨,你猜她怎么弄?嗨,她把我的整个一条舌头,全都裹在了她嘴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