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德 正(第19/27页)
在病榻上淹留多时的赵锡光,本想多捱些时日,熬到他冤家唐文宽被绑走的一天,终于未能如愿。在唐文宽处理决定被公布的当天晚上,他立刻就死掉了。
早在半年前,郭济仁的儿子郭昌师最后一次来给赵先生诊病。自知来日无多的赵锡光,向师娘冯金宝提出了最后一个要求:请龙英来服侍他,直至归天。师娘当然不会答应。她怒不可遏地质问丈夫:“你裤裆里的鸡巴都烂成了一堆狗屎了,怎么还动这个歪脑筋?挑三拣四的,莫非一碗水经了龙英的手,就会变甜了?”赵锡光既不解释,也不生气,只是傻笑。每当冯师娘给他端来鸡汤、莲子汤和银耳羹时,都被他笑嘻嘻地摔在了地上。他的理由似乎也不容辩驳:
“你看噢,龙英自从嫁到我们村来,除了照顾老牛皋,就没干过别的。她最会服侍人了。本乡本土,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她这样的人来。牛皋年年作死,可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最近倒能下地挑粪了。被龙英服侍过的人,想死都死不了啊。”
冯金宝揉了揉哭得红肿的眼睛,颠着小脚,去找她的儿媳妇新珍诉苦:
“这个老东西,也不知是怕死呢,还是心怀鬼胎,死活要请龙英来家服侍,这么大年纪的人了,亏他说得出口!”
新珍的看法倒与婆婆有些不同:“你儿子这个人,你是晓得的,天还没黑,就上床挺尸,一觉到天亮,天塌下来都不管。指望他去照顾老头子,不现实。我这个做儿媳的,成天在公公床前,为他擦身洗澡,倒屎倒尿,怎么说也不太方便。不如就找龙英来,许她几个钱,倒也罢了。爸爸这么大年纪了,还有什么鬼胎不鬼胎的?说句不好听的话,大不了也就是摸摸捏捏,还能怎么样啊?你老人家,心也该放宽些个。”
一番话,把老婆子说得闭口无言,最后叹了口气,走了。
新珍连夜赶到龙英家,请她来家帮忙。龙英倒也爽快,满口答应:“左右是帮个忙,什么钱不钱的,嫂子不要放在心上。”
在赵锡光“眼看就要不好了”的最后两个月中,冯师娘只在赵先生的书房里睡觉。赵先生的房间,她连到也不到,随他们怎样“摸屄抹屌”,只想图个耳根清净。有时候,偶尔经过赵先生的卧房,往里探探脑袋,还是免不了要跺着脚骂上两句:
“你就行行好吧!早死早升天。这么硬撑着,白白遭罪,能多喘几口气呀?”
据新珍说,老太太倒也不一定是巴望着赵先生早死,而是舍不得自己被赵先生随手送出去的财物。一天晚上,龙英去婶子家,把叔叔的那台“红灯”牌收音机借走了。据她判断,赵锡光“挨不了多久了,也就是这三两天的事”。她对婶子说,深更半夜的,她一个人守着那个嘴里嘶嘶往外冒气的“死鬼”,既无聊,又心慌,“听听收音机,兴许还能壮壮胆。”
赵锡光先生是听着李奶奶“痛说革命家史”的著名唱段离世的。死后头七未完,冯师娘就去大队部找到高定邦,哭闹了整整一个上午,“钱花得一个子不剩,也就不去说它了。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都叫龙英那没廉耻的货搬回家去了。”她还绘声绘色地向定邦揭发说,龙英如何如何在赵先生床前,解开自己的裤子,让老东西过眼瘾。害得定邦频频背过身去,掩口而笑。最后,高定邦硬着头皮去了龙英家,磨了半天嘴皮子,这才让她把冯金宝冬天取暖用的一只“宣德炉”还了回来。
早上放完牛,我刚回到门前,在园子里拔菜的老福叫住了我。她说王曼卿刚刚到家来过,“不知是什么事。”我回到家中,看见灶台的木桌上放着一堆衣物,是德正出事那天被剥下来的衣裤。王曼卿已经把它洗干净了,烫得整整齐齐,大概是想让我给春琴送过去。在这堆衣物的旁边,还有一只蓝边碗,碗里放着七八颗刚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枇杷。等我把那碗枇杷吃掉之后,我看见碗底上用铁杵凿出的一个“唐”字。这碗枇杷,应该算是给我跑腿的酬劳吧。
这天中午,我抱着衣服来到春琴家,她正在灶下的水缸边洗头。春琴说,她和银娣两个在大晒场扬了一上午的麦,满身满头都是麦芒,“浑身上下哪儿都痒。”那会儿早已用上了肥皂,可春琴还是喜欢用枸杞叶搓出泡泡来洗头。她让我搭把手,把水壶里的热水倒在一只铝勺里,掺上凉水,慢慢地往她头上浇。她穿着一件红色的格子衬衣,脖子上搭着的干毛巾已经被水浸湿了一半。我按照她的吩咐,一边帮她洗头,一边小心翼翼地把头发丛中那些碎碎的枸杞叶一一拣掉。
洗完头,她就坐在太阳照得见的窗下,用篦子篦着头发,背靠在柱窠上,不时扭动着身子蹭痒。她让我自己去灶上舀粥喝。我告诉她我已经吃过饭了,春琴就把眼一瞪,道:“废话怎么这么多?再喝一碗,能撑死你?”
我只得按她说的去做。
等我喝完了那碗豇豆粥,站起身来正打算离开,春琴抬头看了我一眼,道:“干吗急着走?坐下。我有话要跟你说。”
我只得坐了下来,可春琴并不急于和我说话。她慢慢地剪完了手指甲,把身上的碎屑拍了拍,这才神秘地朝我扬了一下脖子,笑道:“来,我给你看样东西。”
我跟着她出了灶房,由一个堆放着山芋的门厅,进了她和德正的卧室。春琴打开了五斗橱最顶层的一个抽屉,拿出一个信封,从中抽出一张照片递给我。
原来是春生。
这么多年没怎么见他,早年那个病怏怏的孩子,摇身一变,仿佛在一夜之间就长成了一个高大白皙的青年。他身穿军装,扎着武装带,腰上还别着一把手枪(很可能只是一个拍照用的道具手枪),眉宇间透着勃勃的英气。从相片上“红光照相馆”以及“安顺”的字样来看,我知道,春生此刻已身在贵州。春琴说,他是去年秋天入伍的,是空军。因为走得急,他甚至都没来得及赶上半塘大队组织的行前欢送会。她还说了说春生在贵州那边的情况,言语之间,颇为她的这个弟弟感到骄傲。
她仍然把照片装入信封,放回到抽屉里。随后,她挨着床沿坐下,身体稍稍后仰,双手撑在被褥上,忽然冲我做了个鬼脸,也不说话,只是望着我,无声地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笑,为什么会用那种诡谲的眼神看我,心里七上八下,脑袋有些发木。我愣愣地望着她,不知怎么就想起同彬和王曼卿的那档子事来,心里早已开始怦怦狂跳。正在手足无措之际,忽听她低声对我说:“你去把房门关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