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2/27页)

“是的,不在了。”

孙耀庭说,我母亲去世时,留给我一堆遗物,被装在一个大纸箱里,搁在她南京的家中,已经很久了,“过几天我让小于给你送过去。”

我问他母亲死后葬在哪里,能不能带我去她的坟前看看。孙耀庭想了想,叹道:“没有坟。你母亲去世后留下遗嘱,让人把她的骨灰撒入扬子江中。至于他们撒没撒,我就不清楚了。”

我记得,那会儿天已经差不多黑了,可孙耀庭并没有开灯。他大概觉得,谈论这种事,待在黑暗中,我们彼此都会更自在一些。头顶上方吊着的一个摇摇欲坠的电风扇,晃晃悠悠地转动着,发出“吱吱”的刮捎声。热风吹在我脸上。屋子外面起了一层薄雾。

“我听说,你在乡下有一个老婆?”孙耀庭点了一支烟,问我道,“去年,部队的人回来说,你是单身啊,哪里来的老婆?”

“那时还没有,后来就有了。”

“人死如灯灭。你妈妈的事,我们就先不说了。”孙厂长像是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提高嗓门对我道,“这样吧,我给你放一个礼拜的假,你回一趟老家,休息两天,把老婆接来。你妈不在了,你的事我来管。老婆的事也管。她什么时候来厂,我什么时候给她安排工作。一直想请你吃个饭,总抽不出时间,忙啊!你看这样好不好,等你把爱人接过来,我就在南京为你们接风。”

宣传科的小于将母亲的遗物送到家中时,我正在图书馆上班。箱子是雪兰接的。她事后曾告诉我,是有这么个箱子。里边“除了账本似的黑本子之外,没什么稀奇东西”。她记不得将它塞在哪儿了。当然,房子就这么大,如果我真的想找,一定能找得到。为了不让雪兰对我们未来的生活感到完全绝望,从一开始,我就决定向她隐瞒母亲已离世的真相。直到她在隔壁的钢铁厂找到新的工作并时常夜不归宿,我才重新想起了母亲留给我的那箱遗物。我在墙边堆放蜂窝煤的一堆杂物中找到了那个箱子。

伤痛依旧新鲜锐利。

除了十四本清一色的硬面抄之外,母亲留给我的遗物,还包括一只墨绿色的绒面眼镜盒,一柄放大镜,一枚刻有“章珠之印”的塑料图章,一双穿坏了的鞋子,还有一个用泥土烧制而成的哨子。哨子的形状是一头小猪,从上面“皮村李”的字样来判断,这枚哨子是从皮村的集市上买的,至于她为何将这枚哨子带在身边,我不得而知。

我应当坦率地承认,尽管多年来我对母亲的离开一直抱有怨恨,但我在阅读她写给我的这些信件时,眼泪从未断过。有时我端着一盆饭,一边吃,一边看信,看着看着,天就亮了。母亲所写的每一个字都在燃烧。正是那些正在燃烧的字迹,照亮了她那张缥缈不真的脸。她那忧郁、痛苦的形象,终于穿过时间的铁幕,具体而真切地呈现在我面前。我知道哪里是她的脸,哪里是她的身,哪里是她的手,哪里是她的呼吸,哪里是她默默看着我的慈祥而哀矜的目光。

那是一个初冬的午夜,我读完了母亲的全部信件,拉开门,悄悄地走到了院子里。东方未晞,残月在天。满地的梧桐树叶上覆盖着雪白的寒霜。瞻望四方,我终于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已是孤身一人。

我朝东边看

我朝西边看

我朝南边看

我朝北边看

不管朝那个方向眺望,我在这个世界上已没有亲人。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妈妈,妈妈。

我沿着厂区的那条铁轨往西走,抱着一种“看看到底能够走到哪里去”的麻木,终于在天亮之前来到了江边的货运码头。我找了个静僻的地方坐了下来,呆呆地看着滚滚东流的扬子江,看着晨风中吐着白絮的芦苇,看着初升的太阳将江水染成一片波光粼粼的金红。

如果他们真的把母亲的骨灰撒到了扬子江中,它一定会顺流东下。它一定会绕过西塞山的古炮台,飘过燕子矶,流经焦山的古塔,穿过甘露寺和瓜洲古渡外的汀洲,一路来到我的家乡。随着江水在圌山一带分流,母亲的骨灰将经由数不清的河湖港汊,最终抵达她的出生之地兴隆镇,停在她家茅屋西侧的河道中。

在最后一封长信中,母亲仍把她儿时的故乡视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地方。她详细地记录下了多年前的一个午后。母亲说,那是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那天,我外公带着她们姐妹四人去河里采菱角。外公为了逗她们笑,故意把小船踩得左右摇晃。小船在剧烈地晃动,天空中的云朵和水面中的倒影也跟着晃动。外公摇啊摇啊,她们笑啊笑啊。没人知道几年后她们姐妹四人就将天各一方。

惟有小姨妈留下来的那双被穿坏了的绣花鞋,恰如其分地说明了母亲悲剧性的一生。

二〇〇一年的秋天,我抽空专门去了一趟母亲的老家兴隆。茅屋早就不见了,曾经长满菱角的河道也被填平。上面盖了一座电镀厂。污水四溢,蒿草遍地。

一个小孩在厂门口拉屎。

在邗桥的二十多年里,我与孙耀庭见面的机会其实并不多。他把家眷安顿在南京市区,待在厂子里的时间本来就很少。我刚进厂那阵子,孙耀庭不管到哪里,都骑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后来,自行车就换成了 “波罗乃兹”,再后来,“波罗乃兹”换成了桑塔纳。等到他终于坐上了奥迪之后,连开关车门都由司机代劳。

一九九六年,邗桥镇四周的山峦被附近几家砖瓦厂夷为平地之后,因烧砖的原料难以为继,我们厂开始了第一次转型,成了一家生产钢门钢窗的股份制企业。孙耀庭在第一时间就告诉了我工厂改制的消息。那天,他穿着一件崭新的皮夹克,带着小于,来图书馆找我,问我愿不愿意跟他去南京的公司总部做秘书。那时,沈祖英已在一年前退休,我一时找不到个人商量,就对孙耀庭说,能否容我考虑两天。说实话,我还真的有些舍不得离开图书馆这个安静的地方。

差不多三个月后的一天,图书馆突然来了几个穿西装的中年人。他们把楼上楼下转了个遍,一边东张西望,一边煞有介事地点头,什么话都没说就走了。再后来,我就接到了厂部“图书馆全部腾空,改作他用”的通知。当几个身穿工装服的人来到图书馆,将楼上那两万册图书成捆打包,运往纸浆厂回炉的时候,我才听说,原来,这座用旧城砖盖起来的建筑,被新上任的董事长看中了,他要把一家老小都安顿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