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余 闻(第15/27页)
“我看你也快掘墓了。老鸭子,你怎么不说我是马老大!告诉你,老鸭子早八辈子就死了。她是和老福同一天死的,赶了个前后脚。真是贵人多忘事,你真的认不出我来了?我是龙英啊。”
噢,原来是龙英。
龙英望着我笑,我望着她笑,两人都不知道说什么好。龙英催着身边的孩子,叫我爷爷。叔叔悄悄地塞给我一张五十元的钞票,让我给孩子当见面礼。龙英刚走开,我就小声地问叔叔,龙英的男人老牛皋是什么时候死的。叔叔被我的话吓了一跳。他吃惊地望着我,同时放下脸来,对我道:
“谁跟你说老牛皋死了?快别瞎说!人家活得好好的。昨天上午,我上街买菜,还看见他在公园里舞剑呢。莫慌,定邦来了。我去迎迎他。”
顺着叔叔行走的方向,我看见小区的南门口急急地闪进两个人来,被一名保安喝住了。高定邦佝偻着背,挑着一担厨房做饭的炊具,走在前面。在他后面跟着的,是他的儿子高国柱。国柱穿着一件破旧的军大衣,也挑着一担竹篓,里面装着盆碗杯碟。大概是因为瘦弱的身体稳不住担子的重量,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一进门就耸着肩膀,翻着白眼,站在保安的岗亭边,原地直打转。
高定邦
早在一九七四年冬天,高家兄弟就已反目成仇。为了平息日甚一日的闲言碎语,高定邦一赌气,就依了马老大的撺掇,与野田里的一个寡妇匆匆忙忙结了婚。但谣言并未就此歇绝。两年后,高定国与梅芳离了婚。知青小付调到朱方中心小学任副校长,夫妻二人在朱方镇上找了个房子住了下来,从此很少在村里露面。村子里有人议论说,如果高定国早一点离婚,或者说,高定邦晚一点和寡妇结婚的话,梅芳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投向大伯子的怀抱。当初,高定邦单身的时候,村里人编出瞎话说,兄弟俩合娶了一个老婆。如今呢,梅芳一个人落了单,与哥嫂同在一个屋檐下,村里人又说,高定邦等于是娶了两个老婆——前半夜和寡妇睡,后半夜与梅芳睡,“过的是神仙般的日子”。
翻过来,覆过去,闲话一样有的说。
一天晚上,高定邦去野田里岳丈家喝酒。在回家的路上,他醉醺醺地走到便通庵附近,往金鞭湾里撒了一泡尿,心中忽然就生出一个念头来:金鞭湾的水直通长江,如果在便通庵建一个排灌站,把长江水调入新田,再在新田里开挖一条河渠,取之不竭的长江水将会沿着水渠注入全大队的每一寸良田。他让弟媳梅芳帮忙,连夜给公社起草了一份报告。新上任的公社书记陈公泰正在四处抓典型、树标兵,也很想闹出点动静来,当即就拍了板。他亲自出面,和野田里所属的东升公社协商,不到一年,就在便通庵旁修了一个排灌站。剩下的事情就变得极其简单了——高定邦只需在村庄与便通庵之间,开挖一条两三米宽的人工渠就可以了。他对陈公泰夸下海口说,半年之内,就请陈书记来村里为新修的水渠剪彩。
可是这一次,高定邦对形势做出了错误的判断。
他在祠堂里召集了社员大会,到场的人寥寥无几。定邦又让银娣和新珍去各家动员,所有的人都笑脸相迎,满口答应,可到了开工的那一天,除了大队和生产队的十几位干部之外,只来了三个人:老鸭子、春琴和王曼卿。
那时,年老色衰的王曼卿傍上了她生命中最后一位相好赵柏生,两人搭伙在菱塘养鸭子。王曼卿只干了半天活,下午就溜了号,去菱塘边照料她的鸭子去了。
这天下午,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开渠的人驱赶到了便通庵中。高定邦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望着屋檐的雨帘发愣。小武松潘乾贵走到他身边,挨着他蹲了下来,递给他一支烟。小武松说:
“时代不同了。如今田地都分到了各家各户,所谓的大集体早已名存实亡。除了我们这几个老杆子,你说说你还能指挥得动谁?你要修这条日屄的水渠,目的无非是为了防旱排涝,多打粮食,这是好心。大家都看在眼里,不用说。可你想一想,就算是年年风调雨顺,村子里也没人愿意种地了。种地不赚钱,弄不好还他娘的赔钱,邪门啊!我们大队的地,差不多有一半都撂了荒。每个人做梦都想办个厂子,做点生意,一夜发家。就连王曼卿那等货色,也都知道从鸭屁眼里往外抠钱。我劝你不如趁早收手,别再干这吃力不讨好的事了。我的话先说到这里,你琢磨琢磨。”
那时,高定邦正憋了一肚子火没处发呢,小武松的一番话,句句都戳到了他的痛处。定邦心烦意乱地站了起来,铁青着脸,对小武松道:“如果你不想跟我再打一架的话,就请你滚远点吧!”小武松也不愿示弱,他把头抵到定邦的胸前,挑衅似的笑道:“老哥,别那么不识相。如果我们再打一架,你掂量掂量,谁会赢?”说完,没等雨停,就一把拽过他老婆银娣,回家去了。小武松夫妇这一走,干部们很快也溜走了一大半。第二天来新田的工地上干活的,就只剩下了四个人:高定邦、梅芳、春琴和新珍。
没过两天,新珍从公社的卫生院弄来了一张“腰椎间盘突出”的证明,向定邦告了假。春琴本来就和梅芳不对付,新珍在的时候,她还有个人可以说说话,新珍这一走,春琴总觉得哪儿有些别扭。她在村中遇见了回娘家探亲的赵金花。金花说:“人家大伯子和弟媳妇正打得热火朝天,你一个寡妇人家,硬要搅在里边,碍手碍脚,有意思吗?”经她这一顿抢白,春琴一生气,也就不去了。
当高定邦与梅芳在新田里挖沟的时候,村里的几个二流子就聚在更生家的山墙边,端着饭碗一边吃一边看他们的笑话。这个说,“男女搭配,干活不累。”那个说,“累了有什么要紧?亲个嘴,加点油,接着干,浑身是劲。”这些话传到梅芳的耳中,她就哭着离开了。
新田的工地上终于只剩下了定邦一人。
春琴的家就在新田的边上。她从窗户里看见高定邦挥锄开渠的身影,心里就有点着急。她知道定邦是在跟自己斗气,知道他跟当年的丈夫赵德正一样,作茧自缚,画地为牢,掉在自己挖好的坑里出不来了。她把儿子龙冬叫到跟前,央求他“好歹给定邦叔叔去做个伴,搭把手”。龙冬倒是很听话,他二话没说,扛起一把铁锹就出了门。可他还没走到新田,就被龙英的儿子小满截住,几个人去祠堂打牌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