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第6/7页)
挨了这几拳的段凯文减了几分盛气。尤其老猫那句把他扔海里去的威胁,让联想丰富的他顿时看到了活生生的画面。
"你说你打算怎么还梅小姐钱?"
"我会还的。"
"我他妈问你怎么还!"老猫收紧嘴唇说。
"昨天我是用二十万赢了一千二百多万,四十万足够我赢两千万。"段总在搞计划经济呢,或者是在种地瓜,一棵瓜秧收获多少大致有数。他换了副口气,话来了个转折,"不过假如梅小姐愿意要这四十万,现在就可以把钱拿走。"他脸转向晓鸥,不卑不亢。嘴唇的血肿已经使他的整个口形变了,明显歪向右边,跟谁使鬼脸似的。
"晓鸥,你先把他所有的钱都拿走。他愿意接着做赢钱的梦,让他从他那个广西仔手里借。"
"完全可以。"没等晓鸥开口,段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要跟这家伙签个合同,他在银河赢的钱全部还你晓鸥。"老猫根本不理段凯文,只跟晓鸥说话。
"没有问题。"段凯文满口应允。
晓鸥悲哀地看他一眼。合同她跟他签过不止一份,从来没制约过他。只有他这样难受制约的人在当今世界才能创出曾经那一爿家业。他脸色是坦然的;他会积极配合她晓鸥签一份甭想制约他的合同。废纸。晓鸥有气无力地央求老猫和元旦离开,她想跟段凯文单独谈谈。
"别让他出门,万一碰到他另外几个债主,你连这四十万都没了。"老猫说着站起身。
而晓鸥恰恰带段凯文出了门。她开车把他带到南湾海边。他们曾经有过一次海边漫步,他为她买了昂贵的樱桃。假如还是樱桃时节,她会为他买的,不管多昂贵。他们开始得多好?跟她哪一个新客户都没有那样好的起点。一次美好暧昧的漫步,因为飞机误点。才四年,情谊早已不在,不能全怪他。也不能怪她该诅咒的行当。
车停在海边,两人都不想来一次旧地重游。就把车当个咖啡座吧。段凯文这个谜团在晓鸥心里越滚越大,是解开谜团的时候了。
"段总假如你不觉得我冒昧,我想问……"
"问吧。"
她扭过脸,看看他。他看着前面,海在他的窗外,落日在水面上撒了几百万片金子。这都跟他没关系,晚期赌徒不需要美景。
"我能问你,这两年都在干什么吗?如果你不想回答……"
"当了两年寓公。什么也没干。"
"那你怎么又想到回来,回妈阁,我是说……"
"我一个朋友邀我来的。"
"我没看见你的朋友……"
"他在散座赌小钱。他从来没赌过,对妈阁特别好奇,非让我陪他来。"
"你听说你太太又中风了吗?"
他没话了,眼睛越眨越快,企图把眼泪眨回去,或者这么眨眼至少给泪囊打个岔。
"这是她第二次中风,据说第二次中风是很危险的。老刘才告诉我……"
"我们不谈这个好吗?"段打断她。
晓鸥也突然意识到自己多嘴。
"老刘真够烦人的。我叫他不要跟任何人说。尤其不要跟你们这些所谓的债权人说。我姓段的死也不会乞怜。人固有一死。"他拿死给他自己和所有债主,包括晓鸥垫底。
原来老刘跟段始终保持着联系。老刘对晓鸥表白的歉意原来不止于他所表白的。她该怨老刘的,可她却对老刘多出一层敬意来。老刘对段这个朋友是无条件接受的,对他的胜负都全盘接受,他给予段的友情是盲目的,忠诚也是盲目的。此刻老刘知道段漂洋过海回到了东半球,回到了老妈阁。也许段太太因为老刘的照料没有陷入彻底绝境。
"那段总这次回来,有什么长远打算吗?"
"有啊。我还是回去干老本行呗。大部分债务都还清了,幸亏海南那块地拍卖得不错。现在就剩下几笔赌债没还。"他接下去的话大概是:没什么大不了,或者,可还可不还。他曾经跟晓鸥暗示过:叠码仔靠赌徒们从赌厅挣钱,因此他欠了叠码仔的钱也白欠。
这就是他有恃无恐的依据。这就是他的根底。一切只能从头来,律师,立案,起诉……一切令晓鸥不做就累死的事,都要从头来……两只海鸥落到车窗前,都抬头向车里的人类张望,都是先用左眼看看他俩,又用右眼看看他俩,颈子灵活得可笑。两只鸟类叫花子,等着车上的人赏它们一点什么,渴盼都写在它们鸟类的脸上。晓鸥后悔没带任何食物来。
段凯文却打开车门,扔了几块揉碎的饼干赏给海鸥。那是飞机上发的饼干。吃晾干的煎饼读完大学的段总保持着好传统。可以在赌台上一夜扔掉上千万,粮食对于他却永远值得吝惜。
"在美国学了不少东西。"段突然说。
晓鸥等着听他学到了什么,他却深奥地沉默了。她已经放弃等待了,他却又开了口。
"认识了一个姓尚的先生。他认识你。"
"哦。"
她心里沉一下。沉什么呢?她从来没在段凯文面前装圣女。
"他也说你不容易。"
到现在晓鸥都琢磨不出,"不容易"是夸人呢,还是损人。段又变成他俩之间主动的那个。
"姓尚的是个老赌棍。我儿子的父亲要是没碰上他,不至于彻底废掉。看来赌徒到最后是会物以类聚的。太平洋都挡不住。"她恨透那个怕段凯文的梅晓鸥了,因此变出个唇枪舌剑的梅晓鸥来。
"那我倒纳闷了,晓鸥你跟爱赌的人这么不共戴天,自己为什么要干这行?记得我第一次见你就劝你改行吧?凭你的能力才干,到我公司当个副总都富富有余……"
"您现在是什么公司啊?"
梅晓鸥可以是刻毒的。
"我是说,等我回去重新开张一个新公司的话。"
他不会让她拿他那三千多万入股吧?那样他欠她的债务,肉就烂在他那一锅肉酱里了?
"您打算开什么新公司?"您的股东们对您还没撤诉呢,他们每人都因为你挪用公款,抛下若干烂尾项目赔了大笔钱财。
"凭我资深建筑师的资质,愿意做我合伙人的太不难找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烂船还有三千钉。我这张资质证书北京所有开发商都搁在一块儿,也没几个人有。当年从零创业我都不怕,现在我怕什么?家英一再跟我这么说。"
过去您是零,当然不怕;现在您连零都不如,要苦干多少年才能达到零,区别就在这儿,段总。这些话晓鸥用一个"您就这么一说,我就这么一听"的笑容回答了。
"美国和加拿大是让人反思的好地方。那种寂寞,让你把上辈子的事都回想一遍。我常常想到你,晓鸥,你爱信不信。"
她非常想信。
"我想你一个女人家,对赌博深仇大恨,听说你的祖父就是赌输了自杀的。可你为什么非干这么个行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