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第3/3页)

我爸爸愣住了。贺叔叔想把它看成一次“胡闹”,再次笑笑,却没笑出来。他隐隐约约感到我从一开始就不那么局外。

我爸爸语不成句:你怎么可似……伪造我的……?

我笑嘻嘻地说,你伪造了我啊。

我对贺叔叔说:我爸爸投奔苏北解放区的时候,口袋里有张去美国的船票。误了那班船。四年前他的小姑给他写信,说要送他一张机票。他说那张机票不能再作废,给我女儿吧。他不想去美国,我想他去。我想要他把这里的事都停了:写作也好,生病也好。

非常家常的语气,贺叔叔仍是听出了意思:该是还清的时候了。你也好,他也好。该是给他些公道待遇的时候了。该是安慰他,平等地跟他做朋友的时候了。接纳他入访美代表团,仅仅让他感觉他没有白白误掉三十多年前那班船;三十多年,不是一笔笔从日历上白白勾销了。他该得到一个起码的名分:一个中国作家,尽管默默无闻。

我想贺叔叔从我嘻嘻哈哈的抱歉中断出找的真话。

你看,我们共和国的中国人经过三十多年,早已习惯去听那些没被嘴唇和舌头印制出的词句;那些真实言辞唇齿是无法亦无力铸造的,它们的锋利形状,精准意义全在你的听觉的接受力之外。

后来的事就全是“据说”了。

据说一天贺叔叔在他那副省氏待遇的小楼里接到一个电话,问他推荐的一位访美作家代表是否在文革中有“打、砸、抢”行为。贺叔叔说,文革嘛,不打不砸叫什么文革,哈哈哈。电话追问:听说他在批判斗争大会上跳上台,当众打了一位著名作家;听说他和那个著名作家一直关系密切。贺叔叔说:有这事?电话说:听说被打的著名作家就是你。

贺叔叔沉默一阵,咽下很重一口气和唾沫,一字一句说:没有的事。

电话坚持追查:你文革中没挨过打?不是打断你、一根手指。

贺叔叔说:打我的人不少。哪里记得清呢?

电话不依不饶:不是说你挨了你那朋友一耳光之后,差点儿自杀,就是裤带不够结实?

贺叔叔咬牙切齿,说:没有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