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哪里哪里”。江青也是本书中的一个角色。(第5/9页)

父亲感念共产党,感念中华人民共和国的成立,所以给这唯一成活的男孩取名为薛纪徽。生下薛纪徽以后,薛大娘身体垮了下来,不久查出有肺结核,但是随著隆福寺大庙在解放后逐渐成为一所正式的大型商场,薛永全由一个喇嘛成为了商场中的正式职工,他家的经济状况空前好转,薛大娘到北池子“防痨协会”定期诊治,几年后终于痊愈。薛大娘身体康复以后,又生下了薛纪跃。三十多年过去,两个儿子都健壮地长大成人,并且如今都安家立业。薛永全夫妇按说该彻底地扬眉吐气。

但是任何社会、任何家庭都不可能凝固在一种状态中。在流逝的时间里,社会生活中总是充满了矛盾冲突,作为个人,他在自己的命运发展中,总是既会有喜乐,也会有哀愁。

薛纪徽十六岁时赶上了“文化大革命”,那时他刚上到初中三年级。他是学校中最早的“红卫兵”战士之一,他狂热地信仰过“无产阶级专政下继续革命的理论”,他在“大串连”中极大地开拓了视野,他厌恶“打、砸、抢”,他为坚持“要文斗,不要武斗”而同其他“红卫兵”战士爆发过激烈的争论,他同情那他认为仅仅是犯了错误而并非“顽固不化的走资派”的校长和党支部书记,他对“中央文革”越来越极端的过激言论感到困惑……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在他心灵上所刻下的印迹,对他人生观形成所产生的影响,都不如那期间他所目睹的“装车”、“卸车”的场面更富于刺激性和震撼力。

什么叫“装车”和“卸车”?

装卸的并非货物,车子也并非是载重卡车。

在薛纪徽他们住的那条胡同附近,还有一条更整齐的胡同,胡同里有个保护得很完整的四合院,四合院里住著一位有身份的人物。当时该人不但已经年逾古稀,而且大脑已然软化;他身躯肥胖,腿脚极为不便,说实在的,早该谢绝一切邀请,不再外出活动。然而,在“文革”打倒一大片的狂潮之中,不知怎么的,他偏幸存,并在“五一”、“十一”一类的盛典中,仍能接到上天安门城楼的通知。每到那一天,天安门城楼上的活动正式开始前四十分钟,便有一辆小轿车来接他,而附近的一些居民,便会默默地围成一个半径颇大的圆圈,来看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如何将他装进车去。薛纪徽便是那围观者中的一员。

小轿车的车门口径,于那臃肿的老人本已不适,加以他神情恍惚、屈身不便,因而每回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不得不如同装载一件笨重而易脆的珍贵物品般大费周折。先是一个年轻人从那边车门进到车里,伸臂准备接应,然后再由三个人将那老人扶到这边车门,有的帮助他屈身,有的轻轻按下他的头颅,有的几乎是搂住他,将他往车门里运送。老人通过那车门,终于被塞进车里,往往要费去十几分钟,而这时在围观者的一片沈寂之中,老人所发出的生理性呻吟:“啊——啊啊——啊啊啊——”(他一定被挤压得极其痛苦),以及据说是那老人女儿的镇定而威严的指挥声:“慢点!慌什么!好,用劲!怕什么?甭怕他叫唤,用劲往里推!你那边用劲往里拉!别瞎拽他胳膊!托住他身子!爸,您叫唤什么?!这不就快坐进去了吗?……”那情景真是惊心动魄。

小轿车开走了,围观的人们并不全都散去,有一部分留在那胡同口上,窃窃私议著。他们都摸准了规律,在“装车”这个节目结束的半个多小时以后,必定使会接演“卸车”这个节目。

那位老人到了天安门城楼,还有一次快速卸装。他上了城楼,陪同他的人让在场的新华社记者在一份事先列印好的名单上,用铅笔在他的名字后面划上一个对钩,于是等他气息略平,使不等那活动结束,又把他装车运回家中。车子到了他家口,有关人员和他的家属,便又在他那位已经五十多岁的女儿指挥下,对他实行最后的“卸车”。“卸车”按说要比装车困难得多,但速度却总比“装车”要快,指挥者的声调也变得急促僵硬:“别怕!拽你的!从里头推呀!爸,您嚷什么?这不马上就下来了吗?好,快点架进去!快!……”

那位老人自己对这样被人“装卸”是否心甘情愿,不得而知。他的女儿对此事的想法,却表述得明明白白——有一次“装车”时特别不顺,大约是老人的一个孙子忍不住说:“我看去不了就别去了吧!”担任现场指挥的那位女儿立时焦躁地驳斥说:“别去了?!晚上新闻联播里没了他的名字,他又明明没死,人家不得说他给打倒啦?告诉你说吧,只要有一回没上去,咱们留在北京的还好说,那外地的几窝子,立时就得让人欺侮个臭死!……”说著亲自猛力地将老人往车门里推,使老人发出了一声空前的惨叫。你也不能说那当女儿的手狠心冷,她声音打颤地叫著:“爸!”还当著众人流下了眼泪……这些话语传人薛纪徽耳中,这些情景映入薛纪徽眼里,他觉得生活给他上了极其丰富、极其深刻、也极其令他痛心的一课。

每次“装车”、“卸车”的演出结束以后,过不了几个小时,附近一些单位架设的高音喇叭里,便会传来电台广播员那圆润洪亮的宣布名单的声音,当终于宣布到那位老人的名字的时候,薛纪徽常常紧紧地咬著他的牙关,心弦酸辛地颤动。

他没有上山下乡。他那一届的学生,赶上了一次市内的分配,他分配到了现在的单位,先当搬运工,后来学会了开车,当了一三○卡车的司机。

早在”四人帮”垮台之前,他就在心中否定了“文化大革命”,并不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理论”和政治实质有什么透彻、准确的认识,他只是从切身的感受中总结出了一点:这场“革命”不实在。那“装车”、“卸车”的场面,尤其给了他这样一个启示。

他给自己立下了一个信条:他得实在。他痛恨虚伪甚于谬误。他对事物最严厉的批评是:“甭装孙子!”

现在薛纪徽骑车赶赴弟弟薛纪跃的婚宴,他以极其疲惫的身心,面临著难以应付的局面。

最能体谅他的,是父亲;其次也许是弟弟。但新娘子是否能体谅他呢?他今天为什么非得去加班呢?这对她来说,岂不是一种轻视吗?在她的一生中,这也许是她唯一一次担任主角的时刻,可是他这个大伯子却似乎偏偏觉得不必凑趣……还有母亲,没有比母亲更讲究吉利、更在乎面子的人了,纵使她对自己一贯是挚爱和引以为荣的,今天自己的表现,怎样耐心地解释恐怕也获得不了她的理解!她会问:“就算非加班不成,得晚来一会儿,那怎么一晚就晚到这个份儿上?”可以告诉她:半路上,让人把车给截住了——那也是北京市跑运输的车,司机急得头上冒汗,那地方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可他那车就是开不动了。他截著薛纪徽的车,苦苦地向他求援:“我截到你这儿,已经是十九辆了,要么根本不停,要么停下听两耳朵就冲我摆手……大哥,我可全仗著您了!”薛纪徽说服了车组的搬运工,下车去帮他检查,完了又躺到车子底盘下面帮他修理,费了老鼻子劲,才帮他修好……母亲听了这些会怎么说呢?一定会说:“你不能告诉他,你今儿个家里还有事吗?你不管,他就再遇不上帮忙的人吗?他说截了十几辆也不灵,你就信他的?他为了让你心软,总得往苦里说噢,你就那么心实!……”是的,他心实,他不能看著别人犯愁不管;他听不得那些撇下有难的人不管、自顾自地跑车的无情行径,他不能容忍自己因为要赶早回来参加跃子婚宴,便见义而不勇为……他图个什么?感激?表扬?私下的报答?公开的奖赏?都不是,他图的是问心无愧——他感到眼前的政治、经济、文化和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部越来越少虚伪,越来越更实在,在这样一个扎扎实实地实现四个现代化的时代里,他更必须敦敦实实地对待国家,对待他人,对待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