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结尾申酉之交(下午5 时整)(第11/13页)
阿臭皱皱鼻子:“算了吧!蒙谁呢你!你要去帽儿胡同,怎么能往北走?你丫挺的准没干他妈的好事!”
姚向东心惊肉跳。他略微沈沈气,心想,或者,乾脆把手里攥的东西亮出来,让阿臭见识见识?阿臭那张嘴“横”(厉害的意思。)得不行,平时听地嘴里吐出来的“横”话,简直连钟鼓楼也敢拆,那么,乾脆请他帮帮忙,把这块雷达表随便倒腾成几十块钱,由著他“吃贡”,不行么?
阿臭还在骂骂咧咧地说著什么,他都没有听清。他趁阿臭停嘴,试探地说:“你他妈的甭跟我犯贫!这么著吧,我请你上『马凯』,咱俩撮一顿,捎带脚求你个事儿!……”
阿臭一听,两眼一瞪,脸上现出一个怪笑,放低嗓音说:“你他妈的当『佛爷』了吧?中午不还跟我借的钱吗?这会儿就要请客!我可不沾你的『包儿』(“沾包儿”,受牵连的意思。)!”说完,蹬上车,飕飕飕地往前窜,眨眼的工夫就没影儿了。
原来人家阿臭光是嘴上“横”,人家不沾这个“包儿!”
姚向东顿时觉得双腿发软。他想,也许,还是走到什刹海边,象那回扔下那盆山影一样,把这表跟钱都扔进去算了——什刹海没有全冻成冰,银锭桥边上,就还有不小的一片水;扔进去,心里可以踏实点,再说,也就可以回家了——他很不愿意回那个家,想到母亲的吆喝、斥骂,父亲的巴掌、鞋底,他真想就在外头过夜。但这毕竟是寒冷的冬天,他不回家又到哪里去呢?难道坐车去北京站?……
尽管自一九八○年一月一日起,我国已开始施行《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但象姚向东这样的中学生,还没有得到过正式的法律教育,他头脑中只有笼笼统统的极不准确的一些观念,什么派出所的民警夜里“掏窝”啦,给罪犯戴“小镏子”(手铐)啦,推了光头押到台上开批斗会啦,布告上的名字上头给划个红对钩啦……他并不清楚,《中华人民共和国刑法》第六十三条明确规定:“犯罪以后自首的,可以从轻处罚。其中犯罪较轻的,可以减轻或者免除处罚……”他其实完全可以折回薛家,交回那块雷达表,并交出兜里所有的钱——他花掉的并没有多少,所差的那一点,人家可能在原谅他的同时,乾脆不要他补……如果他怕薛家的人不能谅解他,他也可以去派出所自首;可是姚向东却完全没有朝那个方向想……
“他给别人造成了痛苦,他也痛苦。
天色晦暗下来,鼓楼渐渐成为一个巨大的剪影。
张秀藻没有同母亲一起坐小轿车回家。送她母亲于大夫回家的傅善读不禁在车上问:“你们千金是怎么回事儿?对房子不满意吗?”于大夫摆摆手说:“你别在意!如今的大学生,就是这么个做派——人家要显示自己的独立性,不沾父母的光。”
张秀藻的确是这么个心思,她不仅觉得不必沾光坐父亲单位的小轿车回家,就是那即将搬去的新居,在她心目中也明确地被认定为是属于爸爸妈妈的,她只不过是借住一时而已。一俟她毕业后独立,她是宁愿马上搬到低水平的集体宿舍去住的——不是她不喜欢小轿车的迅捷方便,更不是她拒绝享受宽敞明亮、设备齐全的住房的舒适,而是她认为,只有通过自己为国家的辛勤劳动和出色贡献,去逐步获得那一切,才能问心无愧。
张秀藻坐公共汽车回家。同去时一样,她乘车和换车都出乎意料地顺利。她在鼓楼前下了 8 路公共汽车。
“张秀藻!”她忽然听见有人叫她。
她一偏头,啊,是荀磊!一天之中,这是她同他的第二次邂逅。她的心顿时狂跳起来。
荀磊却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奇遇。他从百货商场买好表,正骑车往回走。他凑巧在汽车站那里遇上了张秀藻,便本能地唤了她一声。
张秀藻站住了。荀磊下了车,笑嘻嘻地问她:“你的表几点?我跟你对对!”
在荀磊这方面来说,提出这个要求是再自然不过的事。尽管商场钟表部在卖定那块雷达表以后,照著柜台里的挂钟给对了个时间,而且荀磊也用自己腕上的表,同时给校正了一下,但毕竟都未必精确——张秀藻家的任何一个计时器却都是必定精确的,所以,荀磊见到张秀藻,不由得首先说了那么两句话。
张秀藻原想矜待地同荀磊一点头,便庄重地朝前走去。但人家提出的这个要求,实在没有不予满足的道理。于是,她便伸出手腕,看著自己那块功能齐全的电子表,详尽地报告说:“一九八二年十二月十二日十六点五十八分三十四秒……”
荀磊手里提著那块买来的表,尽可能精确地校正著。张秀藻一瞥之中,不禁纳闷:他怎么会拿著那么一块坤表呢,难道,是为冯婉姝买的?可是照他跟冯婉姝已经达到的关系,要为冯婉姝买表,他们应当一块儿去啊……
荀磊没有觉察出张秀藻惊疑探询的目光,他把表校好以后,感慨地说:“十二月十二!双十二!唉呀,你看,我差点忽略了——这是爆发『西安事变』的日子啊!多少周年啦?”
张秀藻也一惊。是啊,一整天都快过完了,怎么总没能想起“西安事变”来!她心算了一下,立即呼应说,“那是一九三六年爆发的……到今天整整四十六周年了!”
两个年轻人这时对望了一眼,有一种电火般的东西,撞击著他们的灵魂。他们同时意识到了一种超乎个人生命、情感和事业之上的无形而坚实的东西,那便是历史。
荀磊建议说:“我推车陪你走回去吧。”
张秀藻默默地点了点头。
荀磊忽然觉得,有许多想法可以同这个同代人交流。当他们顺著鼓楼根行走时,荀磊议论说:“我想你一定跟我一样,已经有过那么一次醒悟——在无声无息流逝著的时间里,忽然产生了一种历史感……尽管从很小开始,大人就给我们上历史课,给我们讲历史,可是在很长的时间里,『历史』这两个字在我心目当中,只是一门功课,只关系著一定的分数。比如,填空题:中日『甲午海战』,发生在哪一年? 『八国联军』的 『八国』,是哪八国?……尽管我得过不少满分,可是,实话实说,很长的时间里,我其实并没有真正意识到什么是历史……直到我从英国回来,经过万里跋涉,终于又到达这钟鼓楼脚下,一眼望见了这鼓楼后身那口废弃的铁钟时,不知怎么搞的,我的心一下子狂跳起来,眼睛发热,嗓子眼发涩,我一下子产生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历史感……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那是很难能用语言表述清楚的,那是一种思想、情感、知识、理想、意志和信心的综合效应……简单地说,就是我头一回万分清楚地意识到了,我在流逝的时间中所应奔赴的位置和我所应承担的责任……也许,那也就是所谓的使命感———种把人类历史和个人命运交融在一起的神圣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