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结尾申酉之交(下午5 时整)(第5/13页)

难道恋爱能自主?两人相悦为什么?

你询问流水吧,询问风儿的吹拂,

夜扑灯火的飞蛾,

熟透的葡萄上阳光的照射,

询问一切在歌唱、呼唤、期待、絮语的造物!

询问四月里欢闹的深鸟窝!

狂热的心叫道:“我自己怎么知道呢,我?”

她觉得这首诗几乎每句都敲击得她心弦剧烈地颤动。她几乎吟出了声音来。可是想到她的情况并不符合“两人相悦为什么?”这起始的问句,一阵酸辛袭上心头。她眼里涌出了泪花。

“秀藻!你怎么又跑阳台上去了?快下楼吧!老傅怕都著急了!”于大夫大声地呼唤著……

但傅善读彼时却并不希望她们马上下楼来。他正在楼下自行车存车处那儿的公用电话旁给洛玑山打电话。他为什么急著给他打电话?他们交谈著什么?除了他们双方,谁也弄不清。

同一时间里,詹丽颖也在打电话。

她也是跑到地安门邮局,才打上了公用电话。就是那个隔音间,就是那架电话,两个钟头以前,澹台智珠也利用过。

她费了很大劲,才挂通了她爱人那个单位的长途。时逢星期日,单位里只有值班员,而值班员并不知道她爱人患病的事,但詹丽颖却一通上话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倾泻起她的愤慨与不满来:“你们怎么搞的?领导都跑哪里去了?怎么不管我爱人的死活?中央的知识份子政策,你们落实得也太差了!什么?不知道?凭什么不知道?!怎么可以不知道?!跟你们说吧,你们的心思我全明白——就因为我爱人要调走,你们就如此冷漠无情!哼,我要向中央反映!你们等著瞧吧!什么?……查一查?问一问?还查问个什么?我都接著电报了!等一等?等多久?你找领导去?好,我等!你去先告诉他们,我詹丽颖不是好欺负的!我到了就跟他们算帐!不,一会儿就跟他们算帐!你告诉他们,我爱人有个三长两短,他们要负法律责任!”

她气鼓鼓地挂了电话,等对方再打过来。

隔音间外有人敲著玻璃门,催她快点。她爽性推开门,伸出头来,对那人说:“你别处打去吧!我有急事,这电话我包了!”

那人是个头发花白的中年人,当即跟她争辩起来:“公用电话大家用,你一个人怎么能包下呢?何况你现在又不打……”

“我等长途。”詹丽颖理直气壮地说,“我不能让别人插进来。我的长途说不定马上就过来。”说完“砰”地关上了玻璃门。

那人很不以为然。见她只是双臂合抱胸前,并无电话可接,便拉开玻璃门,探进了头去,商议地说:“我就几句话,你让我先打吧。反正误不了你的长途。”

詹丽颖粗暴地说:“你别在这儿捣乱!”

“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那人被激怒了,同她隔著张开的门缝争吵起来:“你霸著公用电话不让别人使,你才是捣乱!”

詹丽颖毫不思索地“还击”,对方欲罢不能,便继续同她争吵,最后不但周围的顾客过来劝解,营业员也走出柜台来干预……

四川的长途接过来了,那边刚说了一句:“领导没有找到……”詹丽颖便劈著嗓子叫喊起来:“岂有此理!简直是草菅人命!都干什么去了?搞特权去了!谋私利去了!享清福去了!……”

结果,弄得那边接电话的人对她印象极为恶劣,甚而心里掠过了这样的念头:“这样的人!要是再有运动,非得整整她不可!”这边的顾客和营业员听她那么一顿乱叫乱嚷,也都认定她“人头太次”。

唉,詹丽颖啊詹丽颖,你本是一个最善良最热情的人,即如今天这一整天,你为他人贡献出了多少无私的关怀、照拂、慰藉与援助!这不仅体现在精神上,也体现在物质上。然而你还是被你那糟糕的性格所误!俗话说:“水滴石穿,绳锯木断”,但悠悠的岁月,怎么就磨不掉你性格中那多余的“毛刺”?……

其实,詹丽颖的爱人是在他妹妹家发病的,妹妹、妹夫将他送进医院急诊后,妹妹便跑出医院给詹丽颖拍出了电报,并且给哥哥单位的领导打了电话,领导搁下电话马上就到医院去了;医生很快作了确诊:急性胆囊炎,并立即采取了应急措施……在医院办公室,詹丽颖爱人单位的领导及时地给詹丽颖所在的单位打了电话,让值班室作了电话记录——“因为詹丽颖的爱人急性胆囊炎发作,可能需要动手术,建议允准詹丽颖及时赴川……”——并嘱托值班人员明天一早便向他们领导汇报;这之后,又给詹丽颖住地所在的胡同的公用电话打了长途,但未得詹丽颖的回电——对方不知道詹丽颖正在地安门邮局,而詹丽颖也没想到对方已在医院……

当然,出现这种事态,其中一个重要的原因,是我国电信事业的落后,即使是北京这样一座位居首位的城市,到一九八二年年末,电话也远未普及,不仅拥有电话的家庭所占比例极小,公用电话的数量也远不能满足市民要求。这说的还是用金属导线传递资讯的电话。而就在那个时候,世界上一些国家已经研制成功了以光导纤维传递资讯的电话,有的并开始投入了实际使用。这意味著一种体系性的变化。包括詹丽颖在内的中华民族啊,你将怎样追赶上去?……

澹台智珠走出电梯时,劈面遇上了慕樱。

两个新邻居互相点了点头。

慕樱当时心情很好。她从院里出来以后,先去了部里医务室。其实医务室的小套间,才是她现在真正的家。她在那里仔仔细细地又梳洗打扮了一番。“女为悦已者容”,真是一点不错。中午去见嵇志满时,她一心所想的并不是怎样取悦于对方,而是如何体现出自己的尊严和教养,因此她把发式弄得比较服帖,裹了一条本色白的毛线围巾,外面穿了一件掐腰的薄黑呢大衣;脱去大衣,上身是玫瑰紫的西装外套,露出里面乳灰色的鸡心领毛衣,以及毛衣里面的浅褐色尖领衬衫;下身是深蓝色的弹力呢筒裤,脚上登一双与西装外套相呼应的玫瑰紫高跟鞋。现在她是来见齐壮思,因而从头到脚都予以改造,她力求显得年轻、潇洒而又不露雕琢痕迹。头发她使其蓬松开来,在双耳后形成一种抛物线的飘逸效果。围巾和大衣都为她所淘汰。她头上似乎是随便地扣著一顶浅蓝色的毛线便帽,上身只穿一件款式新颖的深蓝色“登山褛”,那“登山褛”上这里、那里缝缀著一些白色和灰色的装饰性条纹,并不对称,但显得既波俏又和谐。“登山褛”左边的袖子上有个带拉链的暗兜,正好可以放进一个硬封皮的“通讯录”,她用那“通讯录”将那张“梅兰芳舞台艺术”的“小型张”夹住,搁进了那暗兜之中。脱掉“登山褛”,里面是一件草绿色的粗线高领毛衣,不点缀任何装饰品,而以一种春草般的纯朴夺人心魄。下面是一条屁股包得相当紧的准牛仔裤——她自己设计、自己缝制的,表面上看,似乎是一条普通的劳动布工作裤,没有牛仔裤的那种宽镶边和外露的大裤兜,并且裤腿也不那么紧绷在身上,但实际上却深得牛仔裤之三昧,把她的身材衬托得格外袅娜、灵动。脚上,她故意穿了一双半旧的黑皮高跟靴。她没有带提包,手上只戴著一双与头上帽子相呼应的浅蓝色毛线手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