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雪笛 第四章(第10/11页)
余校长将照相机还给骆雨时说:“回头将胶卷洗出来了,给这张照片取个名字:《支教生与民办教师》,可以寄给省报的王主任。”
骆雨似乎早就想好了:“依我看,这张照片应该叫做《向民办教师学习的支教生》。”
骆雨走开后,孙四海说:“该了结了。”
下午上课时,骆雨果然不再打赤脚。
隔窗望着骆雨脚上的旅游鞋,余校长问孙四海这是什么道理。孙四海没好气地分析,从骆雨带着国旗来界岭小学,他就知道这小青年心里有目的。打赤脚之所以打了这么久,是因为他实在不好意思主动请别人帮忙拍照,更不好叫别人光着脚陪衬自己。
孙四海后来问骆雨:“还是穿鞋舒服吧?”
骆雨说:“当然。打过赤脚后,再穿鞋更觉得舒服。”
骆雨穿上鞋后,他的模样比打赤脚时更让人喜欢。
按骆雨与母校签订的协议,他在界岭小学支教两年后,便直接保送成为母校的硕士生。寒冬来临,骆雨也不怎么作秀了。界岭小学这儿值得秀的,除了艰难困苦,也很难找到别的了。
心境安定下来后,骆雨更受学生们的欢迎。
不管是男生还是女生,都说,骆雨老师到底是大学生,比土生土长的民办教师洋气多了。
在经历了张英才和夏雪等人之后,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们已经习惯,学生们像欢迎送救济款的干部那样欢迎新老师的到来,并且默认了自身能力的不足。自尊心最强的孙四海也曾说,如果再有两个大学生上山来教书,他和余校长、邓有米情愿从此退出界岭小学的历史舞台。叶碧秋他们夏天毕业后,界岭小学秋季开学,暂时没有六年级,要等到村长余实的儿子他们将五年级读完,才又有六年级。余校长同万站长说过,如果骆雨能坚持两年,下次小考时,他就有信心实打实地进入全乡前三名。
与夏雪在界岭时不同,不到万不得已,余校长绝对不提落雪的事。哪怕发现阴阴的小雨突然停下来,北风吹过头顶时不那么潮湿了,凭经验,知道十有八九要落雪了,余校长亲自去吩咐骆雨提前放学,也只是说要变天了。
骆雨问,天气本来就不好,还能往哪儿变呢。余校长坚持不说落雪,只说山上的坏天气经常出人意料。
界岭的雪,像至今没出过大学生一样闻名,余校长担心,骆雨会跟夏雪一样,嘴里说不怕,真的大雪临头时,还是被吓跑了。去年这个时候,操场上早已铺满了白雪。今年却奇怪了,明明是落雪的天气,县气象站接连三次预报界岭一带有小到中雪,到头来连一朵雪花都没飘下来。最盼落雪的人是村长余实和老会计,去冬今春上面没有发一分钱救灾款,年底之前若有一场大雪,县里就很难用自救之说来搪塞了。有了救灾款,就可以解一些燃眉之急,包括拖欠近一年的民办教师工资等。界岭小学的民办教师想不到这么远,他们说,这是老天爷在挽留骆雨,不想用大雪来吓唬他。
乡初中放假那天,天气又不太好,界岭的人都觉得要落雪了。
王小兰也是这样想的。她到学校里等李子时,温情脉脉地对孙四海说,不知等到什么时候,自己才能在落雪时给他煨脚。孙四海一时激动,将她抱起来放到床上。王小兰过去一直不敢在白天里将自己的一切交给孙四海,这一次,想着雪的她终于例外了。王小兰在孙四海屋里缠绵到不得不离开的最后一刻,直到连整理蓬乱头发的时间都没有了,才匆匆离去。
王小兰从余校长家里接走李子时,孙四海站在操场上吹笛子送她。按时间估计,王小兰和李子早已到家了,孙四海还是站在那里,对着山野,一遍遍地吹奏那首早已让人耳熟能详的曲子。
余校长叫孙四海回屋,北风太大,时间长了会冻伤筋骨。孙四海停下来说,余校长放心,我还没有柔弱到骆雨那种程度。然后继续忘情地吹着笛子。也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又有了动静。
孙四海以为又是余校长,便说:“连王小兰都看出来,骆雨在界岭待不长。”
没想到身后站着的是骆雨:“是不是觉得我听不懂界岭的笛声?”
孙四海怔了怔才说:“风吹笛响,没什么了不起,就怕你经不起界岭的雪。”
骆雨也怔了怔:“是呀,我也想试试界岭的雪有多厉害!”
事后,孙四海非常后悔,自己早就不年轻了,应该压得下内心深处对王小兰的依恋,完全没有必要像情窦初开的少年那样,将一点点忧郁,夸张得比整座老山界还要大。如果自己早些收起笛子,骆雨就不会在寒风中陪着他悄悄地站了半个小时。
那天夜里,孙四海被一阵剧烈的咳嗽惊醒。他以为是余校长。明爱芬在世时,余校长三天两头就会用咳嗽声,惊动整个界岭小学。孙四海和邓有米早就习惯了,张英才刚来时不习惯,说过不能因为余校长是校长,就在学校里为所欲为地咳嗽的话。当然这也是一种笑话。明爱芬死后,余校长的咳嗽声渐渐地消失了。孙四海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窗外,也没多想,便又睡着了。第二天早上,孙四海想起夜里的咳嗽声,就开玩笑,问余校长还记不记得张英才说过的话。见余校长想不起来,孙四海就将张英才的话说了一遍。余校长说自己昨夜绝对没有咳嗽,还说夜里做一百个梦,醒来后都有可能记不得,哪怕只咳嗽一声,也能记得清楚。
余志在一旁插嘴:“我也听到了,不是余校长,是骆雨老师!”
余校长他们连忙去敲骆雨的门。
敲了三下,骆雨就答应了。
开门后,刚说了几句话,骆雨就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声。大家这才觉得余志的判断是最正确的。咳嗽完了,骆雨说,没事了。刚转身,却又咳嗽起来。等到他洗漱完毕,走出屋子,大家才发现他的脸色有些不正常。骆雨不承认,还与身体最好的孙四海比。
骆雨说:“当民办教师的人若是比我的脸色还好,那就不是民办教师了。”
邓有米说:“民办教师本来就只能看别人的脸色嘛!”
孙四海难得当面夸奖邓有米,这时他说,这是邓有米近年来说得最深刻的一句话。
骆雨并没有因为年轻,将喉咙上的黏液咳出来就没事了。午饭之后,他的咳嗽就没有停过,一阵比一阵猛烈的咳嗽声中,还夹带着一种尖锐的呼啦声。骆雨将常备药中的复方甘草片,数了四颗吞下去后,想了想觉得正常剂量可能压不住这样的咳嗽,便又吞了四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