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11/12页)

而后,春才娘亲自带着惠惠叫开了春才豆腐坊的门……最初,村里没人相信惠惠会跟着春才好好过日子。还有些好事的人悄悄地盯过惠惠,就见她自从进了豆腐坊之后,春才不说话,她也不说,就默默地干活。春才的豆腐坊里有张桌子,桌子有抽屉,抽屉里放着卖豆腐的账和钱,可惠惠从不往桌跟前去。

据说,豆腐坊里就剩下两个人的时候,春才终于开口了。春才说:你还是走吧。

惠惠说:我不走。我看出来了,你是个好人。你只要不打我,我愿意侍候你一辈子。

春才从兜里掏出一百块钱,说:这钱,你拿上,买张车票,走吧。

惠惠根本不看那钱,惠惠眼泪汪汪地说:我是从家里逃出来的,我无处可去。

春才没有办法了……

自从惠惠进了豆腐坊之后,春才的日子开始有了些颜色。每到傍晚时,人们就见豆腐坊前拉起了一道绳子,绳子上搭着惠惠洗的衣服,那就像是过日子的旗子,旗子在迎风飘扬。

有时候,惠惠会把两人的饭菜端到豆腐坊外边来吃,惠惠还不停地给春才碗里夹菜。人们看见了,说:多好。

后来,一天一天的,人们见春才身上穿的衣服都洗得干干净净的,又见这女子在豆腐坊里什么活都干,里里外外地忙活,实在是春才最好的帮手。人们也就信了。—个个都说:春才真是掉福窝里了。也有人说,许是上天可怜他,派了个“青蛙公主”搭救他来了。人们都说惠惠的好话。

惠惠每天傍晚时,都要回村一趟,给春才娘洗脚、捏脚、掏耳朵。人们想不到她还会这手艺,都说,惠惠真孝顺呢。

春才豆腐坊的生意也越来越火了。四乡的人有很多是来看新媳妇的,捎带着就把豆腐买了。人们都知道这女子是自己跑来的,都想来看看她长得什么样。惠惠呢,也不怕人看。人们看了,私下说:这么好的姑娘,嫁一个……不亏么?

春才娘也一直操着春才的心呢。三个月后,春才娘把春才和惠惠叫到家里,对两人说:也这么长时间了,要是没有啥,就把事办了吧?

春才不吭。

春才娘问:惠惠,你说呢?

惠惠说:只要才哥不嫌我,我当然愿意了。也别铺张,领个证就行。

春才娘听了很满意,说,那我找人看个好儿,秋后就办吧。这么好的媳妇,也不能太省了,钱该花也得花。你说呢,才?

春才说:我听娘的。

春才娘又说:惠惠,你只怕得回去开个证明吧?

惠惠说:娘,证明啥时开都行,不急。

就此,春才娘专门去了一趟尚书李,请人给看了好儿,日子定在了阴历八月初七。

可是,在夏天将要过去的时候,很平常的一个日子,惠惠不见了……

后来,人们回忆说,一早,国胜家的女儿素梅喊惠惠一块进城,说是要扯块布料做衣服。惠惠开初还不愿去。素梅说,去吧,嫂,去吧。惠惠回头看了看春才,春才也说:去吧,你也该买几件衣裳了。惠惠就跟着素梅一块去了。临走时,惠惠还说:二奎家要十斤豆腐,钱在抽屉里呢。春才说:知道了。

一直到黄昏时分,素梅一个人回来了。她说,两人在商场里走散了……到了这时候,人们才怀疑,惠惠是不是跑了?

人们算了,惠惠在无梁一共待了一百零一天。如果她真的跑了,那她就太有心计了。那是一百天哪,多少个日日夜夜,她在人前走来走去,怎么就没看出来呢?要真是个骗子,一个女子,她也太能藏了。当晚,一村人闹嚷嚷的,老姑父觉得心里有愧,老姑父敲了钟,要动员全村人去找。这时候,春才从一个黑影里走出来。春才说:不用找了。

这话说得很含糊,至于究竟什么原因,就没人知道了。有人说:不会吧?惠惠不是这样的人。人们就追着素梅问东问西,素梅说,两人分手时,她还说,要是走散了,就在灯塔处等着。人们又问:你等了么?素梅说:等了。我一直等到天黑。人们乱哄哄地说,看看,看看,你傻呀,她她她,早跑得没影儿了!有的说,跑了和尚跑不了庙,她不是河北的么?找她去!有的说:河北?河北啥地方?

这一问,把所有的人都问住了。可不,河北地界大了。

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惠惠带走了所有的钱。惠惠之所以待这么长时间,就是为了摸清春才放钱的地方,春才磨了这么多年的豆腐,他的钱都在—个地方放着。现在,豆腐坊就剩下五块钱了。那五块钱在抽屉里放着。

素梅百口莫辩,突然说:她的提包还在呢。

等人们跑去时,春才豆腐坊的门关着。那惠惠的提包春才早已打开看了,包里装的是一包草纸。看来,这的确是—个圈套!

一村人的眼,都让老鹰给叼了!你说这有多沮丧。老姑父骑上车要去镇上的派出所报案去,被春才拦住了。春才说:不怪人家。

不久,豆腐坊门前挂出了一个牌子,牌子上写着:无论亲疏,概不赊账。

此后,在差不多有一二十年的时光里,春才一直在磨豆腐。

再后来,当我再一次回到村里,见到春才的时候,他已完全变了模样,成了满脸皱纹的小老头了。

这时候,春才娘已下世了。名义上,他现在是跟他弟弟、弟媳和侄儿们一起生活。

前些年,听说他的豆腐坊扩建了,在镇上占了好大一块地。豆腐坊也不仅仅是磨豆腐了,他进了一套生产腐竹的机器,在镇上办了一个的工厂,生产腐竹、千张之类的豆制品,曾经非常红火。有一段时间,就靠着那个工厂,他给弟弟家盖起了三层楼的房子。那房子里外都贴了瓷片,屋子里冰箱、沙发一应俱全……院子里还种了花。

可不知为什么,他又重新退回到村里来了。我是在村头那间旧作坊里见到春才的。他已成了一个小老头了,脸色蜡黄,手指也黄,那是烟熏出来的。春才过去不抽烟,现在也抽上了。他的目光里像是掺了一种什么东西,一种我说不清楚的东西,像是有一点斜视,眼角里有一个极亮的点。看见我的时候,他先开的口,他说:回来了,吸支烟。说着把烟递过来,我有些惊讶地接过了他的烟,而后问:生意不错?他淡淡地说:凑合。

时光是可以改造人的,人真是会变的。这一次,春才主动告诉我说,当年,他在镇上办豆制品加工厂的时候,最初生意还行。后来,周围一下子办起了七个豆制品加工厂,七家挤他一家,他的生意一日不如一日,就败下来了。如今,他欠下了一屁股的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