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 逼(第2/3页)

“你对古航海感兴趣?”

“我听纪及说嘛。我很喜欢这个,什么‘大艟’,‘楼船’,‘漩流’,挺有意思的……”

我很高兴。本来还要谈下去,娄萌就找个理由把她打发了。剩下我们两个人时,屋里的空气立刻变得异样了。娄萌走近了,一只手拍拍我的胳膊,看了看空旷的屋子:“昨天老于回来,情绪很差。他说事情已经定了,纪及马上就要离开——调到下边的所里……还说到了你和吕擎、老顾。小宁,我今天只想告诉你:千万别把事情闹大了,最后不可收拾……”

“那就让霍老把小雯放开吧,他已经霸占了她这么多年,还威胁说,要把她的全家重新赶回大山里去!”

“可霍老也真是喜欢她啊!他费尽周折才把她的一家接到了城里,你想想这是多么大的付出……她一家人进城了,安顿好了,回头就要甩了他,他当然会痛苦、会有怨气……”

“那就让他霸占一辈子?他依仗权势欺负了一个山里孩子,蹂躏她这么多年,还给她文身……他比她大四十多岁!你竟能说出这样的话!”

娄萌站起来看着窗外。一片片黄叶往下坠落。她低声咕哝着,没有回头:“男人啊,常常就毁在这些方面。一个情字一个欲字,还有,怪癖!霍老如果一辈子没有这些事,恐怕早就在更高的位置了……真可惜!不过他真的不是一个坏人……”

“他让身边的一伙威胁和传讯,还逼得小雯自杀!这是你眼里的好人?”

娄萌摇头:“不不,这不是霍老的本意。他只希望能留住小雯……那些人一直围着他,什么都敢干!他只要知道了就狠狠骂他们,脾气大得吓人。这是真的,你听我的吧,霍老不是坏人,他最大的毛病就是好色,从战争年代起就是这样儿;吃不老丹可以,可这些年又迷上了阴阳双修……这个毛病生生把他害了……”

我注视着她,想看出她的话有几分是真。

她叹息:“人哪,都是走一段看一段的,人无完人……霍老在混乱年头里挨过整也掌过权,可人们只记得他掌权的事了;他利用自己的位置保护过多少文化人啊!比如有一个漫画家死得多惨,事后多少人为他叫屈喊冤!可当年为了救他,冒着危险与上面抗争的,只有霍老一个人!他甚至敢与军代表拍桌子……”

我打断她:“救靳扬?你是听霍闻海自己说吧……”

“不,我整理档案时看过当时的会议记录——这些档案还没解密,所以你别跟人说。我只是想告诉你,这都是真的。霍老真的不坏。”

我又想到了那些自传片断中谈到的靳扬部分——我还想起了在农场时肖筠谈到的霍闻海保护哲学家楚图的事情……这在一些具体场景里,极有可能是真实发生过的——眼前的人也没有必要去为霍闻海编造;可我这会儿心里问的是:即便如此,那又怎么样呢?它能抵消逼到眼前的这一切吗?我心里百味杂陈,只不想再讨论下去了。我干脆直接问她:

“你今天是受霍老之托跟我谈吗?如果是,那么就请你转告他:放开小雯,停止所有下作的手段;这等于是最后通牒,不然我们决不会放过这个‘七十二代孙’!我们这回一定要联手解救一个山里来的穷孩子,只能跟他摊牌!我们说到做到!”

汗水顺着我的脸颊流到了颈部。我紧紧盯住她。

娄萌眼里噙住了泪水。她吞吞吐吐:“不,我不是为他传话的,我只是牵挂你还有纪及,你要相信我……”

她转脸擦了一下眼睛。一个温柔善良的女人,我只能相信。可是我突然觉得自己太不幸了,真的不幸。不是因为她刚才那番话、透露的那些信息,而是我的软弱——由于这种软弱,我竟会陷入某种追悔和自责。我承认自己那一天以及后来,真的站在了一种久违的欲念面前。不,这不是欲念,这是怦怦心跳的中年,是好奇,是巨大的隐秘和甘味,是不能拒绝的丰腴和向往。一种纠合了昨天和当下的美丽和奥妙,一种恰如其分的温热以及沉湎,是这一切的综合让我一再原谅了自己。我会走多远?难道自己真的会变成另一种人,一个神情恍惚的人?当然不愿也不能如此。瞧她就这样具体而真实地存在着,聪慧、清洁,像推开层层世俗的泡沫探露出来的一支苞朵——可有时给我的感觉又正好相反……我常常想起令人震惊的那一幕:当我发现浪子马光站在楼梯拐角,与之紧紧相拥的时候,曾经想过马光的心思,想这个城市的浪荡青年、他的幽暗的心底。那时他也许会有一种报复的快意。是的,她不过是一个与浮浅粗鄙的上层相匹配的少妇,是悬在整个城市上空的五彩风筝。她既粉饰又帮衬,她的存在常常是为了安慰一个时代里最为冷酷的心。不过,她的不幸又在哪里?在被红酒绿酒淹死的那一刻吗?

此刻我又在想这一切。我知道类似的念头加在一个柔弱的女人身上,毕竟有些残酷,有些卑下和恶俗,但它的确藏在了男人幽暗的心底……

第一步踏入家门,就看到梅子不安地坐在那儿。她一见面就问: “有什么事情?”

“没有,没有什么事情。”

“你骗我!”

我抖了一下,不知怎么脱口说道:“是的,骗你。”

梅子生生地盯我。这样待了一会儿,她突然说:“你的朋友当中有人被传讯了——你怎么没有告诉我?”

“这没什么,没准他们也会传我。”

“多么可怕,太可怕了!”

梅子站起又坐下。她挨近了我,仍然重复着过去的一些话:“你退出来吧,停下吧!你真的不能退出来吗?”

“真的不能了。”

“为什么?”

“因为……太晚了。”

“真的太晚?”

“真的。”

她哽咽着:“本来这属于别人的事,可你陷得越来越深……”

我安慰她,也极力想让她明白:“我们,我,已经做不成一个旁观者了。”

“为什么?”

“就因为,梅子,”我在想怎样说得清晰,这才发现它是最难表述的一种意思,“是这样啊梅子,如果我总是做个旁观者,我就成了心中有愧的人,我的内心就会受到谴责。所以……”

梅子不解。但她信任我,只是不能理解我的话。

“既不想做旁观者,也做不成。实际上我们每个人都参与了,我,你,你的母亲和父亲,所有的人,都在自觉不自觉地参与进去……”

“这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