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来(第2/4页)
“他比鼓额走得还早。你四哥追了老远,踩着他的脚印往前追哩……那天他骑着摩托上班,随便往路边一放睡起来。醒来以后摩托就没哩。”
“他的枪呢?”
“枪在怀里,要不也得被人拿走。他是赤着脚跑的,你没见他的大鞋子吗?还在屋里!”
我看到了,那双大鞋子就在屋角,摆得十分齐整。
“你四哥以为他又到河边打猎去了,背着枪在后边追,穿了不知多少树丛子,影儿也没见。后来你四哥一听到枪响就跑出去。他到处打听,问遍了河边上的人,都说不知道。他有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啊!海边拉网的那些人也说没见……”
我心里念叨:我的好兄弟啊,也许是我把你害了,也许我的心就该硬一些,让你一直住在林泉;你真该一直待在那儿……我不敢想下去。那里差不多也是一种铁窗生活——我至今记得把你领出高墙的那一天,你像个孩子一样,一出门就紧紧抱住了我的胳膊。你是怎样的一个人啊,是你的妻子,那个叫象兰的美丽放荡的女人毁掉了你——可我们却不能在你面前责备这个女人,连一个字都不行……
武早和鼓额、肖明子,还有小白老健他们,全都走开了,没有音讯了——这个凋敝的、已经没有任何前途的园子,留下来与我相守。我奔走不停的两只脚,就要在此拴上铁链。无形的锁链啊,其实它早就缚住了我,时下把我重新牵回了这片荒原。我爱这片荒原,我恨这片荒原,我怀念这片荒原,我诅咒这片荒原……荒原啊,我既害怕见到你,可又离不开你。你与我的所有朋友拥有同一个名字,它就是——荒原……
你们远去了,如今也像这片荒原一样,不发一声……剩下的就是我永久的等待了:我虽然不记得什么时候有个约定,但这约定肯定是有的,即我们约定了要在这荒原相聚,而且永不分离。我是一个信守诺言的男人,因此我归来了。这里今天一片萧瑟,我在童年伙伴身旁,和拐子四哥夫妇在一起,我在等候……我的另一些朋友,所有那些在城里或路上、或沮丧或兴致勃勃的朋友,你们能够体味我这一刻的心绪吗?几年来我抓乱头发,满心烧灼,一脸皱纹,白发眼看着糊住了双鬓;我牵挂,我揪疼,我上路;我的挚友也全在路上……
武早,你正在疯迷地奔跑,你疯了,你再也不会停下,你迷失了。
3
这片几年前还令人垂涎的园子,这会儿却在苟延残喘。谁有办法挽救它的命运?谁能让它起死回生?这里海水倒灌,土地塌陷,我们像绣花一样整出的田垄,平如银镜,可这时一眼望去坑洼遍地,到处都是深浅不一的地裂。那是撕开的大地肌肤,是惨遭斫伐的伤口……谁也没有回天之力,你盯住的,只是一片等待陷落的土地。也许它不可能全部沉到脏水里,但它会变得一片狼藉。苦涩的死亡之水啊,已经把这里深深地浸透。我举目西望:那个国营园艺场,女园艺师罗铃和园艺场子弟小学的肖潇——海滩平原上最美丽的两枝苞朵,你们别来无恙吗?
万蕙在厨房里忙着。米饭的香味随着一团白色的蒸汽涌出。这香味使我产生一种强烈的感受,让我觉得又一次回到了自己的家,一个贫寒的、却是真正给人安慰的家。
我走进了那个喷吐着蒸汽的屋子。万蕙一边忙着一边说:
“大兄弟,你走了以后,海边上的船老大来找俺俩,说走吧,住到渔铺子里去吧,保你们的小日子过得红红火火。你家四哥理也没理。他才不会离开这儿,我也不会,这才是咱的家哩。我俩打从来了这片园子,就没打谱挪窝儿……”
“这一段你们没回村里的小屋看看吗?”
“天哩,”万蕙抬起头,“你那个四哥啊,像犯了什么邪病,园子兴盛那会儿他还留着小屋,到后来你招了事,他一发狠就把那个小屋卖了……园子这儿裂一道,那里陷一块,这个茅屋早晚有塌的一天——那时怎么办啊?”
我心里一栗。我咬咬牙关:“塌了吧,塌了我们还会重新盖更好的。”
万蕙只顾说下去:“你四哥也说,这里其实有做不完的事情,养鸡养鸭,再种点菜,能收多少收多少。最后剩下一棵葡萄也是咱的嘛,那就好比独生孩子!他一天到晚摩挲那杆枪,出去溜达,可就是一个野物也不往回打。随着年纪大了,他看着什么野物都亲……”
我屏息静气听下去。
“枪是要的,这个地方,还有小城里,越来越不平安哩,老出事儿。这也是俺俩挂念鼓额的地方……你不知道这地方,这会儿又出了一条色狼……”
我睁大了眼睛。
“那个人毒哩,糟蹋了好多女的,最后还要把人整死,扔在草垛旁、路边上。已经出了好几起了,公安局说都是一个人干的。局子里那个叫‘老疙’的头儿,发誓要抓住他用菜刀剁了。话是这么说啊,快一年了,连个影儿也没见,人心惶惶,夜里不敢出门……老疙给那个色狼起了个名儿叫‘老碡’……”
“‘老碡’……”我吸了一口凉气。
斑虎叫着,原来拐子四哥提着几条鱼走进来了。他有些高兴,望着我,把鱼扔进了水盆里。
他到屋里取出了一个酒葫芦,那里面装满了瓜干烈酒。我领教过这种酒,劲道可真大!拐子四哥终于高兴起来了,这使我松了一口气。可是只一会儿那种笑容就不见了,兴奋的火花在他的眼里闪了一下就熄灭了。他的手按在我的肩膀上,沉沉的。我们一块儿走到了鼓额的屋里,刚站下又走出来……吃饭前的一会儿我们走出屋子,在葡萄树下走得很慢。他沉沉地吐出一句:
“我一辈子也不会饶那些人。我这个人哪,从来不记仇,可是这一回他们算跟我结上了仇。”
“哪些人?”
“谁毁了咱的园子?这还用问!”拐子四哥拿出烟锅,盯住了南边黑黝黝的山影,“也许小白老健他们是对的,这已经是最后的办法了。咱们被逼到了绝路上……”
4
说到小白老健,四哥的声音变得像耳语一样:“他们不会被逮住的,这个你放心好了。我估摸着,他们这会儿正在暗里瞅着大势呢!只不过得分外小心,这个年头什么事都能发生,人心比什么都凶险!过去谁记得这片平原上的人有这么狠?现在为几十块钱都能出人命:卖瓜的用刀捅人,开车的把人轧个半死就开着车逃走,让这个人在路边上一点点把血流干……这些都是眼皮底下的事儿,说起来都不敢相信!”